第41章 风物长宜放眼量

    ……

    朱由检缓缓地,将视线从那个暖包上移开,重新投向了伏在地上的张惟贤。

    “国公是说,朕不该调遣王府旧部戍卫内宫,是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请教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张惟贤依旧跪着,身形不动如山,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不,陛下。”

    “您初登大宝,宫中鱼龙混杂,魏逆党羽遍布,正该用自己信得过的人稳定禁中,此乃理所当然。”

    朱由检的眉毛微微一挑,身体微微前倾。

    “那么,是朕不该重理亲军名册,不该迁内侍家眷于皇庄?”

    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一些微微的不耐烦。

    “亦不是。”张惟贤摇了摇头。

    “大汉将军之中,冒额顶替者不知凡几,宿卫松弛,奸邪混迹其中,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天下安危系于陛下一身,岂能不防微杜渐?陛下整顿亲军,清理内侍,同样是理所当然。”

    “好一个理所当然!”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股怒气终究是压抑不住!

    “勇士、四卫两营,人马散乱,老翁劣童竟居其半!”

    “有能者沉于下僚,无能者高坐案上!”

    “朕亲临校场,选拔精锐,重立新营,难道也不应该吗?!”

    然而,面对天子之怒,张惟贤的回答依旧沉稳如初。

    “陛下,两营乃京中精锐,是为亲军中的亲军,天下人都看着。”

    “亲军战力衰朽,便是国势衰朽。陛下雷霆手段,清理积弊,选拔英才,更是理所当然!”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由检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从软榻上站起,勃然变色!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的老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连续三个“理所当然”,非但没有让他息怒,反而像是火上浇油,让他心中的那股邪火越烧越旺!

    你既然觉得朕做的都对,都理所当然,那你又为何要说朕在恐惧?

    为何要说君臣相疑?

    为何要在此地,摆出这副犯颜死谏的架势?!

    难道你堂堂英国公,大明最顶级的勋贵,也要学春秋说客搞这套语不惊人死不休吗?

    大殿内,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殿外哗哗的雨声。

    良久,张惟贤才缓缓地,再一次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疲惫与悲哀。

    “陛下……臣前面已经说过了。”

    “整顿内廷也好,清理亲军也罢,皆是应有之义。”

    “勋贵们一时喧哗,百官们一时非议,这所谓的君臣相疑,在陛下的雷霆手段面前,也都是弹指可定。”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双浑浊的老眼,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御座,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臣只是……臣只是害怕陛下,会走上神宗皇帝的老路啊。”

    朱由检挑挑眉,心中怒火稍息。

    他这才注意到张惟贤已经是第二次提起万历了。

    张惟贤的声音变得幽幽的,仿佛陷入了一场悠长的回忆。

    “臣出生于嘉靖四十五年,当时年少懵懂,尚不知国事艰难。”

    “待到臣稍长几岁,已是隆庆末年。”

    “神宗皇帝以张江陵相公为首辅,推行新政,整顿吏治,清丈田亩,一条鞭法天下传唱。”

    “那时候的大明,真是气象万千,国库充盈,四海升平。”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往。

    “后来,神宗皇帝亲政,虽说尽废新政,却也称得上一位圣明天子。”

    “他勤于政事,广开言路,甚至因为京畿大旱,徒步数里前去祈雨,天下臣民,无不感念君恩。”

    “然而……然而自万历十四年,国本之争起,一切,就都慢慢变了。”

    张惟贤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神宗皇帝为了立储之事,与群臣反复拉锯,国事日渐搁置,奏本留中不发,朝臣缺员也不补。”

    “到最后,他就像是跟整个天下置气一般,将自己关在那座宫城里,再也不愿出来。”

    “一位曾经的圣明之君,稍遇挫折,最后竟成了……成了……”

    他说到这里,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个词。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仿佛这段回忆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陛下,臣自袭爵以来,三十余年,名为国公,实则不过是祭祀、持节的摆设。”

    “臣既非张江陵那样的治世能臣,亦非戚少保那样的无双猛将。”

    “臣何德何能,敢做陛下的腰胆?”

    他抬起头,认真而诚恳地看着朱由检。

    “陛下登基数日来的种种举措,桩桩件件,皆是史书中所载的英主所为。”

    “行事之果决,手段之老辣,拿捏人心之精准,又全然是枭雄的心性。”

    “老臣在想,这样一位天授之君,他胸中的志向,该有多么宏大?”

    “而这样宏大的志向,在如今这个积弊丛生的大明,又会遭遇到何等激烈的抗争与反弹?”

    他喘了口气,语气中充满萧瑟。

    “陛下您看,世宗皇帝沉迷修仙,二十年不上朝,可群臣依旧恭顺,国朝依旧运转。”

    “神宗皇帝怠政三十年,天下官员缺了近半,可群臣依旧束手,天下依旧苟安。”

    “我大明如今的朝堂,就是这么一个怪样子。”

    “要做成一件事情,难如登天;可要是不做事,混日子,却又轻轻松松。”

    他说到此处,言语之间已然略带哽咽。

    “陛下您如今年纪尚轻,却有如此天赋,如此心性。”

    “可若是将来,您推行新政,遇到重重阻碍,天下汹汹,群臣非议。”

    “您……您又会不会心灰意冷,将这一腔雄心壮志,尽数化作对天下人的失望与怨怼呢?”

    “臣之恐惧,尽在于此啊!”

    话音落下,张惟贤再次拜伏于地,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

    朱由检心中那口一直提着的气,在这一刻,突然就泄了。

    他看着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张惟贤是代表勋贵集团来试探,是来讨价还价,甚至是来威胁。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番剖心沥胆的肺腑之言。

    大明所谓风骨,他在前几日朝会的文臣身上没看到几分。

    却没想到,今天,在一个被他认为是混吃等死的老勋贵身上,看到了。

    只是……

    就算退一万步讲,你今日所言,全然发自真心。

    那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因为一点挫折,就变成万历那个样子呢?

    你们,看不见未来。

    而我,恰恰就是从那个最未来之中回来的啊!

    朱由检的脑海中,又一次闪过了刘太妃那双温和的眼睛。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一个是万历朝时的老太妃,一个是三朝元老,顾命之臣。

    这两个历经三朝风雨的老人,竟然都在担心着同样的事情。

    他们,究竟在万历朝的时候,看到了何等令人绝望的景象,才会在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恐惧?

    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琉璃瓦,汇成一片巨大的喧嚣。

    朱由检没有再去尝试搀扶张惟贤,干脆就那么在张惟贤的对面,盘膝坐了下来。

    他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摇头失笑。

    “英国公啊英国公,你这么看朕,可真是……把朕看轻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有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进了张惟贤的耳朵里。

    “国公是怕朕,对这天下失望,是吗?”

    “越是想做事,遇到的反弹就越大,最终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只能学我那位神宗爷爷,往紫禁城里一躲,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再也不谈什么中兴之主,再也不做什么圣君之梦。”

    张惟贤缓缓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年轻帝王。

    “陛下……老臣今年,已经六十有二了。”

    “老臣这辈子,等不到第三位圣君降世了……”

    “老臣等不到了,我大明,恐怕……也等不到了啊!”

    朱由检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在这一刻,突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告诉他,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个未来。

    那不仅仅是亡国,更是亡天下,是华夏数百年沉沦的开端。

    他想告诉他,他不是什么史书上所谓的,天授圣君,他只是一个在新时代红旗下长大的赤子。

    他本身就对斗争的残酷性有着充分认知,也从未对这明末的文臣班底抱有过高希望。

    可这些话,他一句都说不了。

    朱由检突然笑了。

    “国公能与朕说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可见国公爱朕。”

    他又摇了摇头。

    “这国事繁杂,盘根错节,朕年少德薄,国公担心朕会因为遇到挫折而心灰意冷,倒也人之常情。”

    “只是,国公懂朕之大志,却又不懂朕之意气。”

    “朕想做的事情,朕心中的天下,与国公想的,终究是不一样的。朕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何解释。”

    说罢,他干脆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走到御案之后坐下。

    他恢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明天子应有的威仪与疏离。

    “风物长宜放眼量,还请国公,慢慢往后看吧。”

    他对着殿外的高时明示意了一下。

    “高伴伴,英国公年事已高,今日又如此激动,恐伤身体。你亲自送国公回府休息吧。”

    张惟贤还有些迷茫,他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皇帝最后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知道,今日的君臣奏对,已经结束了。

    他只好强撑着酸麻的双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老臣……遵旨。谢陛下天恩。”

    说罢,在高时明的搀扶下,缓缓退出了大殿。

    ……

    殿内,只剩下朱由检一人。

    他缓缓走到殿门口,看着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幕,伸出手,接住几滴冰冷的雨水。

    高处不胜寒。

    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历史上的那些皇帝,越到后期,越是孤僻,越是多疑。

    因为他们的意志,终究要通过无数的人去执行。

    而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张惟贤大概率是忠臣,否则这等演技也太好了,这等投机行径也太拼了。

    英国公往上还能得到什么?封王吗?他大可不必如此。

    可即便是这样的忠臣,他所能想象的极限,也不过是匡扶社稷,重振朝纲,做一代中兴之主。

    就仅仅只是这样,他们都担心自己受了挫折,学万历一般往深宫一钻,从此摆烂。

    倘若他们真正知道自己的志向,又还能有多少人站在自己这边呢?

    自己眼下要做的,或许是给这艘即将倾覆的破船修修补补.

    但往后要做的,终究是要将它彻底砸烂,用它的龙骨和船帆,去造一艘能够驶向新大陆的、全新的巨舰!

    这其中的艰难险阻,这其中所需要的牺牲,又岂是他们能够想象的?

    “风物长宜放眼量……”

    朱由检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朕眼中的世间风物,或许并非你们所能想象啊。

    他转身走回御案,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提起朱笔,蘸满了殷红的墨。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

    ……

    张惟贤一路跟着高时明,默默地走在紫禁城空旷的宫道上。

    雨水已经小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细碎的水花,汇成溪流,流向远方。

    两人一路无话。

    快到东华门时,一名小太监突然打着伞,从后面匆匆赶了上来。

    “国公爷,请留步!”

    小太监跑到跟前,恭敬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卷轴。

    “陛下刚刚写了两句诗,命奴婢送来给国公爷。”

    张惟贤此刻还有些恍惚,脑海里依旧回荡着皇帝最后那句“风物长宜放眼量”,和那句“朕心中的天下,与国公想的,终究是不一样的”。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他下意识地接过卷轴,以为是补全了这首诗,干脆也懒得去看。

    随手揣进袖中,便钻进了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肩舆。

    肩舆摇摇晃晃地启动,在雨中缓缓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喧闹声。

    “哎!当家,快把水倒进缸里,赶紧再多接一点,这雨眼见着就快停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个老婆子,喊什么喊!”

    “快些啊,这掉的哪里是雨,分明全是银子!”

    张惟贤被这充满生气的声音唤得回过神来。

    ——这雨要是停了,明天的朝会应该正常进行吧?

    到时候,陛下他又会作什么惊人之语呢?

    他从袖中掏出那个卷轴,漫不经心地打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呼吸便猛地一滞!

    那宣纸之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两行用朱砂写就的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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