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农村里算得上整洁舒服的炕上,晚上看书到后半夜,翌晨睡大觉;太阳晒得屋里暖烘烘时,社员来敲门请去吃早饭。然后看书,或者再睡到吃午饭。下午偶尔召集人开会、找人谈话,没兴趣就借辆自行车骑着,满公社找知青点聊侃。
这样的生活,是带我们驻队的公社干部老H“教”的。
老H四十多岁,长得尖嘴猴腮,矮矮的留平头,有一双骨碌碌转着的狡黠的细眼睛。被派往我们村临近的大队当工作组时,他是领队。进村后,但见他吹胡子瞪眼,咋咋呼呼,训得大小队干部见他如老鼠见猫,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接着,大会小会批斗会,凡与运动沾点儿边的一律押台上站着,由地富反坏和“四不清干部”作陪,斗了个热火朝天。立即,社员家猪被关紧、羊牵进后院,满街游走的鸡,也像一夜间全进了屠宰厂……可就在这节骨眼上,他却忽然关起门睡觉,要我们几个学生想回家就回,想到哪儿逛随便逛。便有人问:“这就算完了?”他鼻孔喷烟,躺炕上不屑地道:“不完还想咋呀?把干部杀了?把社员都阉了劁了?”又有人问:“那……运动安排的那么多内容,怎么给公社汇报呀?”他一挺身坐起,笑道:“说你们是些书呆子,真是‘碗大个瓜,一拃厚的皮——瓜 严实了’!脑袋在咱的脖子上长着,材料是人写的,能应付检查就行,还真逼得社员和干部挖咱的祖坟呀?”
一月后该汇报了,他拎着随身带来的大提包,关起房门,烟雾缭绕地写起“总结”。写完后让我看。嗬,大写一、二、三、四下有小写,小写下又有A、B、C、D,什么三“严”四“整”、六“转变”八“澄清”,条理清楚,逻辑严明,洋洋洒洒,配套成龙……看完后我只能竖起大拇指,佩服得五体投地。请教他如何能闭门造出这等好“车”?他拍着鼓鼓囊囊的那个大提包笑道:“简单!这把戏一说就会!平日里勤快些,有把剪刀和几瓶胶水,别说给公社写总结,就是给省里、给市上弄这事,咱照样日它个呼呼带哨子……”大家都笑弯了腰。看那大提包里,都是些剪报,被主人精心整好,一摞摞按时间顺序编着号。
我本想一直跟着他“大树下乘凉”,却不料运动搞完,要分别下到各小队整党。他分我一人去驻队,我讶然道:“这……能行吗?”他道:“咋不行?你穿着四个兜制服还戴个眼镜,人五人六的,比我都排场,谁敢不听你支拨呀?”我道:“我连个团都没能入,咋去给人家整党呀?”他拍拍我肩膀道:“你不说我不说,谁还敢查你呀?去吧去吧,不就是那回事嘛!”
结果,我稀里糊涂地去了后,按他的那一套搞了阵儿“大忽隆”,就吃,就睡,就几乎逛遍了公社的知青点。
我发现按老H的这套搞法,虽有时也让人稍感不安,但最终良心上安然。在公社树起的一些“红旗”、“样板”大队,工作组查“现反”抓“五·一六”,捕风捉影、网罗株连,阴森潮湿的地窑里关满人,有喝农药的,有跳井上吊的,整出了好几起人命案……相比之下,老H的这种“瞒上不欺下”,还真是积了天大的阴德!
逍遥自在的驻队生活,使得我有机会遍游各村,便发现几乎所有的知青点,学生们处境都堪可担忧。
首先是也穿着四个兜的知青,在农民们眼里,比四个兜的干部更可憎更不受欢迎。干部拿薪水不参与队里分配,带张嘴要吃要喝的学生,却是一来就得给分粮分柴分菜,年终还要按工分分红。本来就缺吃少穿、穷得猴急的农民,每每分东西时见学生们名下写一串数字,登时眼都红了,舞䦆头抡锨地吼叫道:“一个馍咱都不够吃,还吆些城里娃来掰!套不了车,犁不了地,干指头蘸谁的盐呀!弄不成……”结果在许多队里,知青的工分比妇女还低,分粮给陈粮,分柴分菜给挑剩的,分红时则找出各种理由,少分或甚至不给分。有些生产队更还不顾政策规定,公然扣留下知青的安置费,用这钱给队里盖房,或甚至当年就用来分红。
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背井离乡的知青们,眼下和未来的命运,都捏在队干部手里,又怎敢不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然而,也有些桀骜狂倔、本来就没打算在农村久呆的,就变着法儿地整事捣乱,一来图刺激,二来也有意叫村里的“黑老鸹”们,心惊胆战地难得安宁。偷队里粮菜瓜果,“堤内损失堤外补”,已不稀罕;夜里摸社员家鸡窝,或弄些马尾穿上包谷豆,瞅着社员家刨食的鸡撒开,见有上“钩”的便背起手牵了,被包谷豆卡住喉眼的鸡,声都不出,乖乖地只有跟着走;最绝的是有个队知青弄来条母狗养着,一旦有谁家的公狗跑来“骚情”,只等其“入港情浓”,被母狗“锁”住脱不开身时,一齐上手。晚上那灶屋里,准定会飘出惹人的狗肉香味。
我驻队邻村的小队里,曾闹出过这样的笑话:半夜时分,一上县晚归的社员过知青点门外时,听里面一叠声喊叫“快!快下手!……”爬门缝一看,差点儿没吓个跟斗,失急慌忙地把队长叫来看了,急奔往公社报案,说学生在屋里杀人:“瞅得清清的,没头,尸身血糊拉渣地吊房梁上……”公社忙叫来派出所所长,召集民兵,荷枪实弹地赶去把那屋围了。谁知踢开门进去,都摇头啼笑皆非:血糊拉渣地是吊着个尸身,却是条已开肠破肚的大狗,哪里是人?
我时常在这些落魄者屋里,吃他们炖煮得半生不熟的鸡肉、狗肉,喝劣质烧酒。兴奋时,一帮人红着眼狂呼乱叫,说着自己的一桩桩“过五关斩六将”;末了总有人开头,于是,刚刚还犹如“座山雕”、“八大金刚”一样威风凛凛的这帮“绺子”,顿时擤鼻子抹眼泪,一个个哭呀叫的,成了爹不要娘不管的“空子”。
颇有着“兔死狐悲”之感的失落心情,这天被推高到极致。(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