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公社召开的声势浩大的宣判会。当时,首当其冲被押上台示众的,照例是十多个地富反坏和新挖的“现反”;然紧接着押上台的,却是个脸瘦瘦个头不高、长相和穿戴都很像农民的知青。我十分惊讶:这小伙我不但认识,还甚至很熟,是当地县城来这里插队的“老三届”,因性格外向,与人谝起时“咵咵”地说个没完没了,大家都叫他“拌汤嘴”……据我多次去他们知青点闲谝时观察,这是个胆小懦弱的老实娃,却不知因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直到台上的公安念完宣判书,才知犯的是“盗窃罪”。案情大体如下:
某天,他到临队当出纳的同学那儿玩,见桌上箱里有钱,便起了异心——或许去之前就有了打算。第二天,他死活拽同学下县里吃饭,临走时故意不穿外衣,出门后刚走了一会儿,说钱放在那上衣兜里,要折回去取,骗得同学的钥匙后,用事先备好的橡皮泥取了模。几天后是个周日,那同学回家,当晚他就用配好的钥匙开门撬箱,盗走了箱里的钱……据宣判说,钱倒被盗不多,仅几百元,只是这家伙太可憎,竟然将箱里的借据、票据和账册等,一把火烧了个光净!
我心情沉重。之前的接触,使我对这位“同类”的作案动机等,多少能揣测个大概。他是想媳妇、想过农村人那种“老婆孩子热炕头”式的生活,想得已着了魔。在他们知青点聊天时,别人都想回城,唯独他喝点儿酒眼红红的,感慨道:“嗨,哪天能放了工回来,媳妇端脸盆递上热毛巾,再有个崽娃子抱住腿叫一声‘爸’,那滋味该有多美呀!”他长相和家境都不好,没女生能看得上,就索性找村里媒婆,急死急活地想找个农村的;然不是被媒婆骗,就是被女家坑——好不易找了个富农家女儿,据说“定” 下了家具也置办了几件,急着想办事钱却没了,于是才“兔子踅摸窝边草”,出此“下策”。
宣判会结束。“现反”和地富反坏们,鱼贯下台;他因为烧了队里的票据和账册,并且让同学很背了一阵儿“黑锅”,被一帮人冲上台一顿猛揍,随后仍五花大绑、口鼻淌血地押着,说是到县城他家里起赃……据我所知,他母亲已去世,家里只老父亲带着个小他许多的妹妹——如此被押回家后,想不出他父亲和妹妹见了,会是怎样的感受?
一个并不算很坏、亦有权得到最起码人生要求的同龄人,就这样毁了!一个也如同我家一样的平民之家,也一起毁了!我惴惴的,胡思乱想着许多的人和事,总觉得像我们这些人,甚至在自己身上,不定还会闹出些怎样的事。
于是又想起头年冬,有次从家里回村的遭遇。那天在县城下火车时,天已经黑了。走小路上了头道塬后,沿高干渠岸昏头罩脑地往前走。渠坡高耸,枯树狰狞,干涸的渠底黑乎乎的,崖坡上灌木丛、荒草窸窣作响。正走得头皮绷紧、心惊肉跳,忽然见前面不远处,有什么在渠岸的路中间黑乎乎蹲着,依稀闪两点绿绿的光……顿时,走热的身上猛地一凉,浑身都窜起鸡皮疙瘩。认定是一头狼后,我攥紧拳头,冷汗一茬接一茬地往外冒。强迫着自己冷静后,心想往前走不成、往后退更不行,索性横下心来,也学它蹲下,抖抖地摸出根烟,划火柴点了抽着。如此对峙一阵,那头狼或许也如我一样,摸不清对方路数,遂慢慢起身,“嗖”地一下,蹿下了渠坡……我惊魂甫定,又摇头叹息,只觉得可怜可笑:D将我“蹬”了,L打我入“另册”,连狼都不肯与我为伍,愿和我蹲着能多对峙上一阵儿……
再往前走时,飘落起干硬的雪粒;渐渐又下大了,变成在黑沉沉暗空里,依稀飞舞的雪片。爬二道塬坡,过一片柏树梀立的坟地,终于上了塬后,远看昏黑的天空像倒扣的锅,近看四周围白雪茫茫。我情知走错了路,已不知东南西北,遂只好把神经绷紧在眼上,费劲地向暗空中搜寻捕捉——顺我们村那方向有部队的电台,夜晚时高耸的铁塔顶上,准定要亮起红灯……好在虽也近视,戴着副眼镜,度数却不是很深,不一会儿就瞅见那闪烁的红灯。
参加过宣判会后,很长时间,我总想着回村迷路时那情景、那心情,总觉得仍像是黑暗中在茫茫雪塬上奔走寻看,有狼、有雪、有凛冽刺骨的寒气和枯树荒冢,可犹如部队电台塔顶的那一点闪烁的红灯,又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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