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塔空间站外壁,被琥珀色晶壁与死亡芭比粉色路灯点缀的宇宙奇观之下。
埃尼克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像一株蔫了的蘑菇,蜷缩在一根粗壮的粉色路灯杆子底下。
他脸色苍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那片流淌着蜂蜜光泽的晶壁,以及更远处深邃无垠的星空。
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被彻底“榨干”的生无可恋气息。
这宝贵的“放风时间”,是那位自称他“造物”兼“导师”的霏雪女士,在他连续通宵厘清了七百八十三条实验数据逻辑谬误、优化了上千处冗余操作、并撰写了长达五万字的《共生菌群早期培育疏漏自查报告》初稿后,施舍给他的短短半个小时。
他感觉自己的脑浆都快从耳朵里流出来了。
三十分钟。
他连打盹都不够,只够蹲在这里,看着星空,思考人生——如果他现在这副状态还能算有“人生”的话。
埃尼克双眼无神地望着头顶上方,那根路灯上,代号“潜影”的窃忆者正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被菌丝缠绕固定着,晃晃悠悠,像件晾晒过头的粉色衣裳。
但埃尼克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他甚至觉得,比起挂在上面,自己可能更惨——至少潜影不用被逼着通宵修改二十五年来所有实验数据。
“贾昇……贾锦鲤……贾大善人……我谢谢你啊……我真是谢谢你全家!”
“我就想安安静静养个菌!我就想发几篇不痛不痒的论文混点经费!我就想偶尔幻想一下被黑塔女士看一眼的人生巅峰!”
“你倒好!你清个场!你搞个祝福!你让我那些‘孩子们’变异成什么样了?!它们现在是我导师!我导师啊!!”
埃尼克悲愤地捶地——没敢真用力,怕手疼。
“你知道她昨晚怎么教我的吗?我到现在脑子里还在回响某个文明表示‘你这个愚蠢傻狍子’的弹舌音!”
“还有那些数据……那些我引以为豪的数据!她说有八百二十四处明显错误!明显!错误!我这二十五年在干什么?在培养错误吗?!”
他越说越气,声音不自觉拔高:
“我当初就是随手一砸,想着让它们在混乱环境里自由进化……谁想到它们能进化成这德行!现在好了,我实验室成了她的教学基地,我成了她的首名学生……我连自己养的菌都打不过了!这什么世道!”
潜影在路灯上听得一愣一愣的。
“贾昇他……他倒是轻松,搞完事就跑去仙舟玩了,留下这么个烂摊子……不对,是留下这么个怪物!他知不知道他随手一个‘祝福’,把我的人生都颠覆了?我现在做梦都在背公式,一睁眼就是霏雪那张温柔微笑的脸对我说‘该交作业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压抑不住的愤懑:
“有时候我真觉得贾昇是不是有点……太乱来了?完全不顾别人受不受得了……”
“他简直——”
话音未落。
“——简直什么?”
一个冰冷、带着压抑怒火的女声,从头顶传来。
埃尼克一个激灵,猛地抬头。
只见路灯杆子上,原本半死不活的潜影,此刻正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他,那眼神里的愤怒几乎要凝成实质喷出来。
“你刚才说……”潜影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那些菌丝……是你培养的?!”
埃尼克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嘴上不服软:“是、是我又怎样!那是我的研究成果!我的‘孩子们’!”
“你的‘孩子们’?!”潜影破防了,她开始疯狂挣扎,菌丝被她扯得嗡嗡作响。
“你的‘孩子们’把我挂在这儿挂了半个多月!逼我写了八版《挂后感》!每一版都被打回重写!评语一次比一次毒舌!”
“它们还抽我!!”她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是窃忆者!我偷记忆的!我他妈不是来搞学术考职称的!你这混蛋养的都是什么魔鬼菌种?!”
埃尼克被她骂得也有些上火,梗着脖子反驳:
“那能怪我吗?!谁让你入侵空间站的?!你不来偷东西能被挂吗?!我的菌群只是在执行防卫任务!它们很尽职!”
“尽职?!”潜影尖叫,“尽职到给我布置《论模因生命在物理禁锢下的哲学思辨》这种论文题目?!还要不少于五万字?!还要引用至少三十个不同文明的哲学典籍?!”
“我连那些文明的名字都念不全!!”
埃尼克张了张嘴,突然有点心虚,但嘴上还是硬:“那……那说明它们教育理念先进……因材施教……”
“我教你大爷!!”潜影彻底崩了,“你上来!你有种上来!我不用记忆的力量!我就用最原始的肢体冲突!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因材施教!!”
“我就不上去!有本事你下来啊!”埃尼克也来劲了,“你都被捆成粽子了还嚣张!”
“我嚣张?!你培养出这种鬼东西你还敢说我嚣张?!”
“那是你不爱学习!”
“我爱你马个头!”
两人隔空对喷,一个蹲在下面指手画脚,一个挂在上面扭动挣扎,场面一度十分幼稚且混乱。
就在潜影试图用被捆住的双脚做出蹬踹动作、埃尼克准备再找点更伤人的词汇时——
“咻。”
一根粉色的、温润如玉的菌丝,从路灯杆上悄然垂下,不轻不重地、带着某种“提醒”意味,轻轻敲在了埃尼克的脑门上。
“咚。”
力道不大,但埃尼克瞬间闭嘴了。
潜影也僵住了。
两人齐齐看向那根菌丝——它敲完埃尼克后,还人性化地弯了弯末梢,像是在说“注意言辞”。
潜影愣了两秒,随后爆发出更加悲愤的控诉:
“……这不公平!!”
她的声音因为屈辱和激动而微微发颤:
“凭什么……打我的时候那么狠?抽得我忆质都快散了!逼我写那见鬼的万字忏悔书和挂后感,稍微有点敷衍就往死里抽!打他就轻轻一下,跟摸头似的?”
她越说越气,声音都拔高了些,引得旁边几根路灯上的“同僚”也纷纷投来赞同且悲愤的目光。
潜影的话音刚落,空间站外壁的琥珀晶壁上,菌丝开始如同活物般流动、汇聚。
粉色的微光闪烁间,一道窈窕的身影由虚化实,缓缓构筑成型,霏雪身着学者长袍、粉发飘逸的身影,已然静静伫立在路灯之下。
潜影看着突然出现的“人”,身体下意识地绷紧,脸上浮现出条件反射般的恐惧。
霏雪站在下方微微仰头,看向被挂在路灯上的潜影,眼眸平静无波,声音温和。
“首先,作为一个入侵者,妄图与我的学生比较待遇,是否有些……缺乏自知之明?”
“其次,”霏雪顿了顿,视线扫过潜影身上那些因为激烈挣扎而略显凌乱的菌丝束缚。
“你口中的‘狠’,是基于你试图挣脱束缚、破坏空间站防御体系、以及多次在学术报告中掺杂虚假数据等行为,所匹配的必要惩戒力度。
力度经过精确计算,旨在让你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又不会造成永久性损伤——从你目前依旧活蹦乱跳、并能发出如此中气十足的抱怨来看,我的计算是准确的。”
潜影:“……你!”
“最后,至于公平……”
霏雪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浮现出一抹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弧度
“这位窃忆者小姐,你是否认为,你潜入空间站试图窃取星神记忆时,对被窃取者而言是‘公平’的?你依靠窃取他人记忆积累知识、提升力量时,对那些被掠夺者而言是‘公平’的?”
“这世界从未真正公平过。资源、天赋、机遇……分配从来不均。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大概率也会如此。”
“你所遭受的,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选择了错误的行为,所必须承担的‘果’。”
她抬起手,对着潜影的方向轻轻一挥。
数条菌丝应声而动,毫不留情地抽打在潜影身上,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力道显然比敲埃尼克那下重了不止一个量级。
“看来近日布置的反思任务对你而言还是太过轻松,尚有精力关注他人的待遇差异。既如此,今日的报告,字数要求翻倍,明晨交稿。”
“呃啊!别打了!我错了!我这就构思!”潜影痛呼求饶,再不敢多嘴,缩着脖子开始拼命在脑海里组织语言。
处理完潜影,霏雪转向埃尼克。
埃尼克被她看得一个激灵,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我这就回去继续改数据!马上!立刻!”
说着,他手忙脚乱地就想从地上爬起来。
“稍等。”
霏雪的声音让他动作顿住。
她歪了歪头,粉色的长发随着动作滑过肩头,这个略带人性化的小动作却让埃尼克心里更毛了。
“在您返回工作之前,有两件事需要明确。”
霏雪的语气依旧温和,但埃尼克能感觉到其中带着些许严肃的意味。
“第一,请您先对刚才关于那位大人的言论,进行正式道歉。”
埃尼克一愣,张了张嘴:“我……”
“无论那位大人的行为在您看来造成了何种‘困扰’,”霏雪打断他,语气平静地陈述。
“从结果而言,正是他的介入,促成了我的升格。而我的存在,客观上为您——我的创造者,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与可能性。”
她看着埃尼克的眼睛,粉色眼眸里倒映出对方有些慌乱的脸:
“抱怨与归咎于事无补,创造者。理性分析因果,积极应对变化,才是研究者应有的态度。”
埃尼克低下头:“……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贾昇先生。他……他确实帮了我,虽然方式有点……惊人。”
霏雪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然后,她话锋一转:“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
她向前走了两步,在埃尼克面前停下,微微俯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坐在地上的埃尼克平齐。
这个动作让埃尼克能更清楚地看到她眼中那些流淌的、如同数据流般的微光,以及深处那份复杂的情绪——有关怀,有审视,也有某种近乎“责任”的东西。
“埃尼克研究员,我必须向您澄清:以您‘导师’自居,并对您进行高强度学术训练,并非我的‘强制要求’或‘惩罚’。”
霏雪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罕见的、试图解释的耐心:
“这源自于我自身逻辑得出的结果。您赋予了我初始的‘存在’与‘可能性’,尽管这过程充满意外与变量,但事实如此。按照我整合的多个文明伦理体系,受恩当报。”
她直起身,目光投向远处浩瀚的星空,声音平静地叙述着:
“我为您规划的道路——将您推上学术之巅,让您获得渴望的认可、荣誉、颠覆性的发现——这是我认为最有价值、最彻底的回报方式。”
“但……”
她重新看向埃尼克,眼神清澈而坦诚:
“如果您对此感到痛苦、抗拒,认为这并非您想要的‘回报’,您可以现在,当面,向我提出。您有权利选择轻松的道路,我也将尊重您的选择。”
埃尼克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霏雪继续道,语气理性得近乎冷酷,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尊重:
“作为替代方案,我可以直接向您提供几项已经完善的技术蓝图与理论成果。它们足够前沿,也足够实用,必定能保证您在学术界声名鹊起,获得足以令您后半生无忧的资源与地位。”
“选择这种方式,我们的‘恩情’与‘因果’便算两清。您我将回归普通的空间站雇员与……嗯,特殊防卫机制管理者的关系。”
她静静等待着埃尼克的回答,粉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逼迫,只有平静的给予选择的余地。
空间站维生场模拟出的气流轻轻拂过,埃尼克蹲在路灯下,看着眼前这位“完美学者”,脑海里翻腾着无数念头——
通宵的折磨、被碾压的自信、对未知的恐惧……
以及,那些唾手可得的成果、立刻就能兑现的名利、摆脱魔鬼导师的自由……
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
然后,他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带着点颤抖的声音,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选第二种……那些技术成果,真的是‘我’的吗?”
霏雪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问,轻轻摇头:
“从纯粹的学术伦理角度,并非。它们基于我的认知体系推演而出,您未曾参与核心过程。但对外,它们可以、也只会以‘埃尼克研究员’的名义发布。我不会主张任何权利。”
埃尼克沉默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作为一个研究员而言稍显粗糙带着些皱纹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小心翼翼地从偏僻星球采集菌株,曾经日夜不休地调整培养参数,曾经满怀期待地摔碎培养皿,期待着“孩子们的变异”……
然后,变异出了眼前这位,能轻易拿出颠覆性成果的存在。
如果选了第二条路,他或许立刻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
但那些荣耀,真的属于他吗?
那些成果背后,没有一滴他的汗水,没有一次他的试错,没有一刻他的苦思。
那是霏雪的“馈赠”,是赝品般的王冠。
埃尼克陷入了沉默。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那片温润的琥珀色晶壁,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
有他刚加入空间站时的憧憬与兴奋;有他熬夜培养菌群、记录数据的日日夜夜;有他论文被接收时的雀跃;也有面对那些天才同僚时,偶尔泛起的、深藏心底的自卑与无力……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就这样平凡地度过一生,或许能做出些不错的成果,但永远触及不到真正的“巅峰”。
直到……霏雪出现。
这个由他亲手培育的菌群变异而来的“完美学者”,将他拽入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高强度的、严苛到近乎残酷的轨道。
痛苦吗?当然。他快被逼疯了。
但……埃尼克缓缓抬起头,看向霏雪。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粉色眼眸里映着星海的光。
但在那平静之下,埃尼克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或许连霏雪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我……”埃尼克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如果我选择继续……跟着您学习,我……我能达到您的要求吗?”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浓浓的不自信:“我只是个普通人,天赋一般,努力过了也就那样……您的知识……那是星神级别的。我穷尽一生,可能连门槛都摸不到。那样的话,您的时间……不就浪费了吗?”
“我可能……永远都是个庸人。”
霏雪静静看着他。
然后,她笑了。
不是某种出于礼貌的微笑,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带着温度的弧度,让那张与黑塔相似的脸瞬间鲜活起来。
“您有足够的时间,创造者。”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
“在我的规划里,学习与进步,并非以‘年’或‘琥珀纪’为单位衡量的短暂冲刺。一年不够,就十年。十年不够,就百年。百年不够……那就千年,万年。
在我的指导下,您的生命形态可以逐步优化,您的思维将突破碳基的桎梏。衰老、疾病、死亡……这些将不再是阻碍。
您将有永恒的时间,去学习,去思考,去质疑,去论证。
天赋不足,可以用时间弥补;努力不够,可以由习惯重塑;方向错误,可以不断试错调整。您不必急于一时,更无须困于‘天赋’的窠臼。
在我的‘教学体系’中,没有‘为时已晚’,只有‘尚未开始’,我们有无限的时间,去见证无限的知识。”
她几乎与埃尼克面对面,粉色眼眸直视着他有些慌乱的眼睛:
“所以,您的答案是?”
埃尼克看着眼前这个由自己菌群变成的“导师”,感受着心底那份混杂着恐惧、疲惫、以及一丝……不甘平凡的微弱悸动。
恒星的光芒透过琥珀晶壁,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那些挂在路灯上的忆者在菌丝的督促下,愁眉苦脸地“写”着报告。
埃尼克想起自己这二十五年。
那些不眠的夜,那些重复的实验,那些石沉大海的论文投稿,那些对着黑塔女士办公室方向偷偷仰望的瞬间。
他也想起这几天霏雪讲解公式时,她那浩瀚如星海的知识,严谨到令人窒息的逻辑,真正触及世界本质的……魅力。
是的,魅力。
哪怕被折磨得欲仙欲死,埃尼克也无法否认,当霏雪抽丝剥茧般拆解一个他困惑多年的难题时,那种醍醐灌顶、世界豁然开朗的感觉——
太他妈令人上瘾了。
埃尼克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选择继续学习。”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虽然我很害怕……虽然我觉得我可能永远都回应不了您的期许……但,我想试试。”
他抬起头,第一次主动迎上霏雪的目光,眼神里还有些怯,却不再闪躲:“导师,请……请继续指导我。”
霏雪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她脸上那抹极浅的微笑,加深了。
“很好。”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埃尼克的肩膀——这个动作依旧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郑重。
“那么,休息时间结束。我们回去吧。”
她转身,朝着空间站内部通道走去,长袍下摆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埃尼克突然出声:“等等!!你能不能答应我两件事?”
霏雪微微侧头:“请说。”
“第一,”埃尼克咬牙切齿,“下次讲课时,能不能只用不超过三种语言?我脑仁疼。”
“第二……别再用鞭子抽我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昨晚那个公式我真的懂了……”
霏雪眼中的数据流欢快地闪烁了一下:“要求一,可以协商。要求二……”
她微微一笑,转身走向空间站入口,长袍在星光下泛起微光:“看您表现。”
埃尼克哀嚎一声,耷拉着脑袋跟了上去。
潜影挂在路灯上,看着这一“师”一“徒”消失在空间站入口,悲愤地咬住了菌丝——虽然咬不动。
“凭什么……凭什么他的导师还会笑……我的审稿菌只会抽人和写毒舌评语……”
“学术狗不得好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