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半山年夜饭

    车子停在半山一栋英式别墅前。

    这里没有炫耀式的金碧辉煌。

    更没有想象中的森严壁垒。

    只有两盏昏黄的壁灯,安静地照着一扇厚重的柚木大门。

    灯光下,爬满墙壁的常青藤,透出一种沉静的墨绿色。

    这里的一切,都显露出一种低调的底气。

    一种沉淀了数代人的财富与权势之后,才会有的从容。

    苏晚晴的手心,全是细密的汗。

    陈山反手握紧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他先下了车。

    车门关闭的声音很沉闷,在寂静的山道上没有激起一丝回音。

    他绕到另一边,为苏晚晴打开车门。

    这个动作,他做得自然流畅,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开门的是一位管家。

    老者头发花白,用发油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笔挺的黑色马甲。

    他看到苏晚晴,脸上立刻露出慈和的笑容。

    “小姐,您回来了。”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陈山身上,那份慈和便迅速收敛。

    变成了一种礼貌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疏离。

    “先生在书房等您。”

    客厅里,壁炉的火烧得很旺。

    干燥的木柴在火焰中,发出轻微的,哔剥的声响。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淡淡的味道。

    是昂贵的古巴雪茄,混合着旧书纸张与皮革的味道。

    苏明哲就坐在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后面。

    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正专注地看着一份英文报纸,报纸的边缘已经被他看得有些卷起。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抬头。

    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回来了?”

    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确认一件意料之中的事。

    “爸。”

    苏晚晴的声音,有些发紧。

    陈山将手里一个古朴的锦盒,轻轻放在书桌前的茶几上。

    红木桌面冰凉坚硬,锦盒落下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闷响。

    “苏先生,新年好。”

    “晚辈陈山,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他的声音不高,却很稳,在这间过分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明哲这才缓缓放下手里的报纸。

    他将报纸仔细地对折,放在桌角。

    他的目光,越过薄薄的镜片,落在了陈山身上。

    那目光很平静。

    没有长辈对晚辈的审视,也没有上位者对闯入者的压迫。

    就像一位严谨的学者,在观察一个送上门来的,有趣的标本。

    “有心了。”

    他的视线扫过那个锦盒,没有伸手去碰的意思。

    苏晚晴见状,心里一急,连忙上前一步,亲手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铺着暗红色的丝绒。

    丝绒上,静静地躺着一套造型古雅的小剪刀,在壁炉火光的映照下,闪着温润的银光。

    “爸,这是……”

    “这是陈山,特意为您找来的。”

    苏晚晴的声音有些急切,生怕父亲会错了意。

    陈山在此时,适时地开口解释。

    他的语气,一如刚才的沉稳。

    “晚辈知道,先生雅好盆景。”

    “这是前些日子,托朋友在荷兰的一个拍卖会上拍到的。”

    “一套十八世纪的银质园艺剪,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就是个合用的玩意儿。”

    “希望能合先生的心意。”

    苏明哲的目光,终于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波澜。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套银剪。

    入手微沉,银质因为岁月的打磨,触感温润柔和。

    剪刀的握柄上,用手工雕刻着精细的郁金香花纹,工艺繁复,却不显得俗气。

    懂他的爱好,不难。

    能找到这样一件东西,还能用这样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不动声色地显露出自己的渠道、品味与财力。

    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

    “坐吧。”

    苏明哲放下了剪刀,指了指对面的真皮沙发。

    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端来了三杯热气腾腾的锡兰红茶。

    骨瓷茶杯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有壁炉里的火焰,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苏晚晴端着茶杯,指尖的温度透过骨瓷传过来,她却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说,陈先生最近在九龙,搞得风生水起。”

    苏明哲率先打破了僵局。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表面的热气,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来了。

    陈山的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他放下茶杯,杯底和茶托接触,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敢当。”

    “只是想为九龙城寨那几万同胞,做点微不足道的事。”

    他没有提自己和字头山主的身份。

    更没有说那些抢地盘,平堂口的江湖事。

    在苏明哲这种人面前,那些东西,上不了台面。

    “哦?”

    苏明哲似乎真的来了兴趣。

    “做什么事?”

    “建医院,办学校,开工厂。”

    陈山平静地回答。

    “城寨里,太苦了。”

    “我想让那里的孩子,有书读,不至于十几岁就去混码头。”

    “让那里的病人,有地方医治,不至于一场风寒就丢了性命。”

    “让那些终日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有工开,有饭吃,有一份正当的营生。”

    苏明哲闻言,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很难分辨情绪的笑容。

    “陈先生的志向,倒是远大。”

    “听起来,比港府的福利司,还要有魄力。”

    这话像夸奖。

    又像讥讽。

    苏晚晴紧张地握紧了茶杯,看了一眼陈山。

    陈山却面不改色,仿佛没有听出那话语里的另一层意思。

    “晚辈还有一个更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打算,把整个城寨,推倒重建。”

    苏明哲扶着眼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第一次,真正地,正视起眼前这个年轻人。

    “推倒重建?”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你知道,那片弹丸之地,住了多少人吗?”

    “你知道,要把那些棚屋全部拆除,再盖起新楼,需要多少钱吗?”

    “你知道,这其中的工程,有多复杂?牵扯到的利益,又有多庞大吗?”

    “我都知道。”

    陈山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所以,我成立了远东实业。”

    “我请了全香港最好的建筑师,来为我做整体规划。”

    “我要建,钢筋水泥大楼。”

    “每一户,都有独立的厨房和厕所,有干净的自来水。”

    “我要建,全香港最大的屋顶公园,有球场,有花园,有老人活动中心。”

    “我要让城寨里的每一个人,都能住进干净,明亮,有尊严的房子里。”

    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苏明哲的面前,徐徐展开。

    一个全新的,超乎想象的九龙城寨。

    苏明哲沉默了。

    他摘下眼镜,用一块丝绒布,慢慢地擦拭着镜片。

    他当然能听出,陈山这番话背后,那堪称疯狂的野心。

    以及,那套周密到可怕的商业逻辑。

    “你凭什么?”

    苏明哲戴回眼镜,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你凭什么,让那些住在半山,手握重金的商人,相信你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

    “凭什么让他们陪你玩这个,用未来做赌注的疯狂游戏?”

    “就凭,我叫陈山。”

    陈山靠在沙发的椅背上,整个人的气场,在这一刻悄然改变。

    他不再是那个前来拜访的晚辈。

    而是一个,开创时代的枭雄。

    “也凭,那里住着的,是几万个肯用自己的双手,去换一个家的中国人。”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壁炉里的火苗,映在陈山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不知疲倦地跳动。

    苏明哲看着陈山。

    他看了很久。

    他仿佛想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

    或者,找出一点点的年少轻狂。

    但他失败了。

    陈山的眼神,像一口深井,平静,且深不可测。

    良久。

    苏明哲缓缓地站起身。

    他走到书房的门口,没有回头,只是对着外面,说了一句。

    “王叔。”

    那位一丝不苟的管家,立刻出现在门口。

    “先生。”

    “去告诉厨房,多添一副碗筷。”

    苏明哲转过身。

    他看着一脸错愕的陈山,和眼眶瞬间就红了的女儿。

    他那张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极其淡的笑意。

    “今晚,大年三十。”

    “陈先生,如果不嫌弃,就留下来,一起吃顿年夜饭吧。”

    ......

    春节过后。

    远东实业的成衣工厂,已经正式投产。

    上百台崭新的胜家牌缝纫机,在挑高极高的巨大厂房里,奏出整齐划一的,属于新时代的交响。

    女工们坐在缝纫机前,灵巧的手指在飞速移动的针头下翻飞。

    一匹匹纯白或浅蓝的布料,在她们手中,变成了一件件即将风靡整个南洋的,时髦衬衫。

    隔壁的厂房,生产的是塑料花。

    五颜六色的塑料颗粒,经过高温熔化,被注入一个个精巧的模具。

    再由一双双曾经只懂得在垃圾堆里刨食的粗糙手掌,细心地修剪,上色,组装。

    一朵朵,永不凋谢的玫瑰与牡丹,就在她们手中,安静地绽放。

    梁文辉拿着一份报表,几乎是撞进了陈山的办公室,他脸上那种混杂着狂喜与不敢置信的兴奋,根本藏不住。

    “山哥!”

    他将那份薄薄几页纸的报表,像献上圣物一样,用双手放在陈山面前的办公桌上。

    “第一个月,我们的衬衫和塑料花,已经通过洪门的渠道,全部销往了南洋。”

    “这是收回来的第一笔款子。”

    梁文辉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报表末尾那个,长得让他数了好几遍的一串数字上。

    他的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这个数字,比他们之前,在湾仔和油麻地,所有场子加起来一个月的流水,还要多出整整一倍。

    而且,这是干净的钱。

    每一分,都来得堂堂正正,能在阳光下大声说出来。

    陈山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那个数字,眼神里没有梁文辉想象中的激动,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思考的,似乎是另一件事。

    “让兄弟们,把这个月的花红,发下去。”

    “告诉那些女工,这个月起,工厂食堂,每天中午,加一个鸡蛋。”

    “是,山哥!”

    梁文辉重重地点头,拿起报表,像揣着一块滚烫的黄金,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

    癫狗,像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门外的阴影里闪了进来。

    他身上,还带着一股,海风与柴油混合的咸腥味。

    “山哥。”

    癫狗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着的小本子。

    本子上,用一种外人绝对看不懂的符号和数字,密密麻麻地记着一些东西。

    “上个月的货,都送到了。”

    “北边很满意。”

    “这是他们,急需的下一批东西的单子。”

    癫狗把那张折叠起来的单子,推到陈山面前。

    上面写的,不再是盘尼西林和磺胺粉这类药品。

    而是,高精度的车床零件,和几样,被港府和英国人列为,一级禁运品的,工业原料。

    陈山的目光,在那张单子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船,够用吗?”

    “不够。”

    癫狗摇了摇头,那张永远像是在嘲笑整个世界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我们的船太小,只能走近海。风浪一大,就得停在避风塘里不敢出去。”

    “而且,水警那边,最近查得越来越严。有几次,我们的船差点就被他们的探照灯堵住了。”

    陈山,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早就开好的支票,签上自己的名字,推了过去。

    “去澳门,找一个叫何贤的人。”

    “告诉他,是我陈山让你去的。”

    “他会给你,想要的大船,和,一条,绝对安全的新航线。”

    癫狗看着支票上那个足以买下半条街的数字,瞳孔,猛地一缩。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看着陈山。

    “山哥,这……”

    “有些事,比赚钱,更重要。”

    陈山,把那张写满禁运物资的单子,仔细折好,放进了自己衬衫的口袋里。

    “去吧。”

    癫狗,没再多问一个字。

    他拿起支票,像对待那张单子一样,小心地揣进怀里,转身,又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门外。(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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