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烈日镜·一点凝光

    花痴开站在光斑中心。

    那已不是寻常的站立,而是被无形的、烧红的钢钉,活活钉死在光焰的刑架上。铜镜反射的烈日,仿佛九天之上坠落的熔炉核心,霸道地倾泻着焚灭一切的炽白。脚下的青石板贪婪地吸吮着光热,滚烫透过薄薄的草鞋底,灼烤着脚掌昨日药浴后新生的、脆弱如薄纸的皮肤。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脚底水泡破裂处的刺痛,如同踩在烧红的碎玻璃渣上。

    更恐怖的是头顶的光。那不是光,是亿万根烧红的金针,穿透薄薄的眼睑,狠狠攮进眼球深处!泪水早已流干,眼睑每一次本能的痉挛都像是撕开粘在眼球上的烙铁,留下火辣辣的剧痛。视野彻底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炽白,以及在这片死白中疯狂跳跃、扭曲、拉长的血色与墨黑光斑,如同地狱深渊里伸出的鬼爪,撕扯着他残存的感知。

    皮肤上,昨日药浴留下的深红、暗紫、水泡与皱褶,在这近距离的暴晒下,仿佛被重新点燃。每一寸暴露在光焰下的皮肉都在尖叫,水泡悄然胀大,破裂,渗出粘稠的液体,旋即被瞬间蒸干,在麻布短衫上结成一层粗糙的硬壳,摩擦着伤口,带来新一轮的、细密如蚁噬的煎熬。汗水刚渗出毛孔,便被光热蒸发,只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刺痒的盐渍,又迅速被灼烤成细小的白色粉末,附着在绽开的伤口边缘。

    空气粘稠得如同滚烫的油,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喉咙和肺叶,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汗水浸透的短衫紧贴在身上,像一层滚烫的裹尸布。他全身的肌肉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细微而高频,对抗着摇摇欲坠的重心。膝盖的关节如同生了锈的铁轴,每一次微小的弯曲都发出无声的**,提醒他下一秒就可能彻底崩溃。

    意识在纯粹的光刑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下,开始剥离、溶解。冰窖的彻骨深寒,药浴桶中蚀骨灼心的滚烫与钻髓的奇痒,福伯浑浊眼中复杂的心疼,仆役粗糙手掌的按压……这些记忆碎片被炽白的光焰烧灼、扭曲,如同投入熔炉的蜡像,滋滋作响,变形融化。他仿佛听见自己的皮肉在光焰中滋滋作响,如同烤肉。

    “动…动一下…”一个微弱至极的声音在意识残存的角落低语,带着无尽的诱惑,“闭眼…就一瞬…躲开…倒下…倒下就解脱了…”这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就在意志的堤坝即将被痛苦彻底冲垮的刹那——

    一股截然不同的、阴冷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冰水,骤然从侧面泼来!

    是夜郎七的目光。

    他依旧站在槐树的阴影下,身形仿佛与那片浓荫融为一体。玄衣沉静,隔绝了所有外界的酷热与喧嚣。他并未移动分毫,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两柄淬了九幽寒冰的利刃,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精准地钉在场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那目光不含任何情绪,没有催促,没有威胁,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像在观摩一件器物在极端环境下的极限。然而,就是这种纯粹的“看”,却比任何鞭挞与呵斥更令人胆寒。它无声地宣告着:煎熬,远未结束;崩溃,不被允许。

    花痴开蜡黄如纸的脸上,肌肉猛地一抽。即将溃散的意识被这冰冷的注视强行拽回了一丝!那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刺破了他沉沦的幻象,将“夜郎七”三个字连同冰窖里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重新钉回他混乱的脑海。

    不能动!不能倒!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滚烫空气灼伤的、近乎窒息的呜咽。下唇被咬得血肉模糊,新鲜的血腥味混合着干涸的铁锈气涌入口腔。他强迫自己更用力地“盯”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炽白中心——尽管那里只有永恒的、烧灼灵魂的虚无。他调动起全身每一丝残存的力量,对抗着眼球被烧穿的剧痛,对抗着皮肤被撕裂的煎熬,对抗着膝盖的酸软和那疯狂诱惑他倒下的低语。身体颤抖得更剧烈了,像狂风中的残烛,却奇迹般地、以更僵硬的姿态,重新“钉”在了原地。

    时间在光焰的炼狱中失去了刻度。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蝉鸣在耳中化为持续不断的、令人疯狂的尖啸。汗水流进眼角破裂的水泡,蛰痛钻心;流进脖颈烫伤的褶皱里,如同撒了一把滚烫的盐粒。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架在火堆上慢慢烘烤的泥偶,水分被一点点榨干,身体在光焰中变得轻飘、脆硬,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成灰。

    就在这意识与肉体都濒临彻底瓦解的临界点上——

    “痴少爷…水…”

    一个苍老、嘶哑,带着浓浓心疼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

    福伯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艰难地挪到了光斑边缘那令人窒息的热浪之外。他双手端着一个粗陶大碗,碗里是清澈的、微微晃动的水。碗壁外侧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在强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微光。那水汽的清凉,如同沙漠中望见的海市蜃楼,带着致命的诱惑力,穿透了灼热的空气,丝丝缕缕地钻进花痴开被烤得麻木的鼻腔。

    水!

    干裂的嘴唇瞬间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喉咙里更是燃起冲天大火!身体对水的渴望,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瞬间引爆,压倒了一切痛苦!那清凉的水汽,那碗壁上凝结的水珠,在他被强光烧灼得只剩白炽的视野里,仿佛幻化成了最甘美的琼浆玉液,散发着救赎的光晕。

    意志的堤坝,在生理本能的滔天洪水面前,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

    花痴开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那是一种完全不受控制的、被极度干渴驱动的本能!双腿如同灌了铅,却固执地想要迈出一步,哪怕一步,去够到那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清凉!脚底的剧痛被彻底忽略,膝盖的酸软被强行压制,整个身体的重心瞬间前移——

    就在他即将彻底跨出那致命一步的刹那!

    “一点!”

    夜郎七冰冷的声音,如同炸雷,又似极地吹来的寒风,骤然劈开了练功场上凝固的、灼热欲燃的空气!两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狠狠撞入花痴开即将崩溃的意识深处!

    一点!

    冰窖里,七层骰子塔顶端,那枚在死亡边缘被托住的骰子,那清晰无比的“一点”刻痕!药浴桶中,濒临疯狂时死死盯住石臼的偏执!草垫上,耗尽最后力气刻下的、歪歪扭扭的“一点”!

    这个数字,这个符号,早已超越了它本身的意义。它是冰窖里挣扎求生的锚点,是药汤地狱中对抗疯狂的执念,是痛苦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存在”的印记!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花痴开前倾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拽住!硬生生僵滞在即将迈步的瞬间!全身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他猛地昂起头,布满血丝、几乎被强光灼瞎的眼睛,爆发出一种近乎野兽的、绝望而疯狂的光芒!视线穿过那片吞噬一切的炽白,死死“钉”在虚空中的某一点——那里,仿佛正悬浮着一枚无形的骰子,清晰地刻着“一点”!

    “嗬——啊!!!”

    一声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嘶哑破碎的咆哮,冲破了他干裂冒血的喉咙!那声音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极致的痛苦、濒死的挣扎、被强行唤醒的意志、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毁灭的疯狂!

    他不再试图“看”那光斑中心。他“看”的是虚空中那枚无形的“一点”!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残存力量,如同百川归海,被疯狂地压缩、凝聚、灌注到这一个点上!眼球撕裂般的剧痛还在,皮肤灼烤的煎熬还在,干渴如同烈火焚心……但这一切,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被那强行凝聚的、对“一点”的偏执“痴态”隔绝在了意识之外!

    他的身体依旧在高温下剧烈颤抖,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蒸腾起刺鼻的白汽。脚底的水泡早已磨破,渗出的体液混合着灰尘,在草鞋里形成粘稠的泥泞,每一步细微的重心调整都带来钻心的刺痛。但他站住了!以一种极其怪异、极其僵硬、却又带着一种惨烈美感的姿态,牢牢钉在光斑中心!

    视野里,那跳跃的血色与墨黑光斑,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收束、驯服,围绕着意识中那枚悬浮的“一点”,缓缓旋转、凝聚,形成一片模糊但相对稳定的背景。炽白的强光依旧存在,却不再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仿佛被那凝聚的“一点”吸走了部分锋芒。

    时间,在少年与烈日镜光以意志进行惨烈角力的过程中,缓慢地流淌。阳光移动,铜镜反射的光斑也随之偏移,如同追命的烙铁,始终牢牢锁住场中那个单薄的身影。福伯端着水碗的手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望着光焰中那如同被烧红的铁块般的身影,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夜郎七负手立于阴影之中,斑驳的光影落在他冷硬的侧脸上。他深潭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照着练功场中央那幅残酷的画面:少年蜡黄的脸上,汗水混合着泪痕和血污,在强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裸露的皮肤上,深红、暗紫、破裂的水泡和凝结的盐霜交织,触目惊心;身体在高频的颤抖中维持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平衡。然而,少年那双被强光灼烧得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纯粹到极致的执拗光芒——那是将全部心神,所有意志,孤注一掷地“钉”在一个虚无点上的痴狂。

    玄衣之下,夜郎七负在身后的手指,极其细微地捻动了一下。指尖仿佛再次感受到昨日冰窖里,那具冰冷躯体在极限边缘挣扎时,迸发出的、微弱却滚烫的生命力。此刻,这生命力正被眼前这炼狱般的光刑,淬炼得更加凝练,更加……锋利。

    * * *

    当铜镜反射的光斑终于随着日头的西斜,缓缓移开那片滚烫的青石板时,笼罩花痴开的、那如同实质熔炉般的恐怖光压骤然消失。

    平衡瞬间被打破。

    支撑着他如同石雕般站立的那股疯狂意志,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在压力消失的刹那,铮然断裂!

    花痴开眼前骤然一黑——不是强光消失后的黑暗,而是意识彻底断片的、深渊般的虚无。他甚至没能发出一丝声音,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软泥,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向前栽倒下去!

    “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在青石板上响起。

    福伯惊叫一声,手里的水碗哐当落地,清水四溅。他踉跄着扑过去,仆役们也慌忙冲上前。

    花痴开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粗糙的石板紧贴着他被严重晒伤、布满水泡和擦痕的脸颊和胸膛。他的身体仍在无意识地、细微地抽搐着,像一条离水太久的鱼。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红色,多处水泡破裂,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混合着汗水和灰尘,黏在青石板上。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极其痛苦的嘶声。

    “痴少爷!痴少爷!”福伯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手想去扶,却又不敢触碰那布满可怕伤痕的身体。

    “别动他!”夜郎七冰冷的声音传来。他已从树荫下走出,步履沉稳地来到场中,玄色的袍角拂过滚烫的地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少年,目光锐利如解剖的刀锋,扫过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尤其在那双紧闭的、眼睑红肿破裂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打井水,冷水,泼。”夜郎七的命令简洁得近乎残酷。

    福伯和仆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是为了防止严重晒伤后的身体内部高热持续造成更深的损伤。两个仆役立刻飞奔而去,很快抬来一大桶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冒着森森寒气的冷水。

    “泼!”夜郎七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哗——!

    冰冷的井水,如同瀑布般,狠狠浇在花痴开滚烫的身体上!

    “呃——嗬!”昏迷中的少年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极冷与极热的瞬间交激,如同无数根冰针狠狠刺入他灼伤的皮肉和疲惫的脏腑!破裂的水泡被冷水刺激,蛰痛钻心!他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在冰冷的水泊中痛苦地蜷缩、翻滚,无意识地用手臂徒劳地遮挡着不断浇下的冷水。

    一桶,又一桶。

    直到他滚烫的皮肤温度明显降下来,紫红色稍褪,身体在冷水的刺激下只剩下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和微弱的本能**,夜郎七才抬手制止。

    “抬去药房。”夜郎七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用‘寒玉续肌膏’,薄敷全身灼伤处。眼,用冰镇过的‘清心明目散’药液浸湿细棉,覆上。半个时辰后,喂‘回元固本汤’。”

    福伯连忙应下,指挥着仆役们小心翼翼地将湿漉漉、冷得直哆嗦的花痴开抬起。少年被搬动时,身体软得如同面条,头无力地垂着,湿透的乱发贴在肿胀破裂的眼睑和脸颊上,更显狼狈凄惨。

    夜郎七的目光,却落在他方才趴倒的青石板上。

    那里,被汗水、井水和少年身体摩擦弄湿的一小片区域边缘,几道极其细微、几乎被水渍洇开的刻痕,隐约可见。

    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线条断续颤抖、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刻下的——

    “一点”。

    夜郎七深邃的眼眸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他缓缓抬脚,玄色的靴底,无声地碾过那湿漉漉的刻痕,将其彻底抹平在滚烫的青石板上,仿佛从未存在过。

    * * *

    药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血腥气。巨大的药浴桶已被清理干净,空气中残留的霸道药气被冷水泼洒后的清冽稍稍冲淡。

    花痴开被安置在一张铺着干净粗布的小榻上。福伯和另一个懂些药理的仆役,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他身上可怕的晒伤。寒玉续肌膏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凝脂般的青碧色,触手冰凉刺骨。仆役用特制的玉刮板,蘸取少许,极其轻柔地涂抹在花痴开紫红肿胀、布满水泡和破溃的皮肤上。

    “嘶…”即使处于半昏迷状态,当那冰寒刺骨的药膏接触到灼伤的皮肉时,花痴开依旧痛得浑身一抽,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气声。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躲避。

    “忍忍…痴少爷…忍忍就好…”福伯心疼地按住他颤抖的肩膀,浑浊的眼里满是水光。他亲自拿着浸透了冰镇“清心明目散”药液的棉片,那棉片冰凉得如同寒玉。他屏住呼吸,用最轻的力道,将棉片覆盖在花痴开那双红肿破裂、紧紧闭合的眼睑上。

    冰寒的药力瞬间渗透,如同细小的冰针,刺入被强光灼伤的眼底。花痴开身体猛地绷直,随即又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覆盖在眼上的冰凉,与全身涂抹的寒玉膏带来的刺骨寒意内外夹击,暂时压下了皮肉灼烧的剧痛,却带来另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半个时辰后,一碗温热的、散发着浓郁参香和草木清气的“回元固本汤”被端来。福伯小心地扶起花痴开无力的头,用勺子一点点撬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将药汁喂进去。苦涩温热的药液滑入喉咙,如同引燃了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勉强驱散了一丝脏腑间的寒意,也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花痴开喉结滚动,无意识地吞咽着,眉头在昏迷中依旧痛苦地紧锁。

    敷药、喂药,整个过程,花痴开都处于一种半昏半醒的弥留状态。剧烈的痛苦与极度的疲惫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撕扯着他的意识。他仿佛沉在冰冷漆黑的深海,不断下坠。光窖里那吞噬一切的炽白,冰窖里冻彻骨髓的幽蓝,药汤中蚀骨灼心的赤红…这些极致的色彩碎片在他意识深处疯狂旋转、碰撞。

    就在这混乱痛苦的深渊里,一个灰扑扑的、异常清晰的轮廓,如同定海神针般,穿透了混乱的色块,稳稳地浮现出来。

    石臼。

    那磨损的边缘,朴拙的线条,还有里面那根沉甸甸、圆钝的石杵。

    这影像是如此顽固,如此清晰。它取代了光焰,取代了寒冰,取代了沸汤,成为意识漩涡中唯一稳定的存在。仿佛只要“看”着它,那无边无际的痛苦就有了一个可以锚定的支点。

    花痴开蜷缩在粗布小榻上,覆盖着冰棉片的眼睛下方,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杵…”

    * * *

    内院书斋。

    紫檀木门紧闭,冰鉴依旧散发着丝丝寒气,却驱不散室内的肃杀。

    夜郎七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玄衣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面前摊开着一卷薄薄的、边缘染着几处不规则暗褐色污渍的皮纸卷宗——那是阴影护卫带回的线报。

    书案对面,并非空无一人。

    一道影子,如同从书斋角落的墨色里自然流淌出来,无声无息地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他依旧隐在书架投下的阴影最深处,身形比上次出现时似乎更加飘忽不定,如同随时会散去的烟。唯一清晰的,是他垂在身侧、包裹在黑色软布中的右手。那软布上,新鲜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渍,如同狰狞的烙印,在幽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目。血腥气混合着书卷的墨香和冰鉴的寒气,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氛围。

    夜郎七的目光从染血的皮纸卷宗上抬起,落在阴影护卫那只染血的手上,眼神锐利如刀锋刮过。

    “雾隐山,毒龙涧。”阴影护卫的声音比上次更加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如同砂砾在破损的铜锣上摩擦。“截住了传讯的鹞鹰。南境驻军左锋营,参将陈豹的亲笔密令,用的是…军驿的暗码。”他顿了顿,似乎在压制某种不适,“信使…骨头很硬。涧底的瘴气…也毒。”

    短短几句,勾勒出一场发生在险恶之地的血腥截杀。那皮纸卷宗上的污渍,护卫手上的血,便是代价。

    夜郎七的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沉闷的笃声。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皮纸卷宗上,上面是强行破译出的密令内容,字迹潦草却惊心:

    「…货已入库,风紧,暂停转运。‘客人’将至,‘老地方’备‘七号窖’,务必清净。鹰眼盯紧‘铜驼’余烬,防其复燃…」

    “陈豹…左锋营参将。”夜郎七的声音低沉,带着冰渣摩擦的质感,“一个冲阵的莽夫爪子,倒学会探路和打扫痕迹了。”他眼中寒光一闪,“‘货’是劫掠的军资,‘客人’是谁?‘七号窖’又在何处?”

    “密令指向…铜驼巷。”阴影护卫的声音从黑暗中渗出,“巷尾废弃的‘永丰’粮栈。地下,有旧窖。‘七号窖’,或指其中之一。陈豹的亲兵哨长王胡子,三日前秘密离营,至今未归。营外紫云英花粉…足迹新鲜,直指铜驼巷方向。”

    “粮栈地下…”夜郎七的手指在“铜驼巷”的位置缓缓划过,“藏军资?还是…藏人?”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来这莽夫爪子背后,握着刀柄的人,心很大。劫了军资不算,还想在京城根下,藏下点‘客人’?”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护卫染血的手,语气陡然转寒:“王胡子,不必留活口。撬开‘七号窖’的门。里面的‘客人’,无论是什么,都给我‘请’出来。记住,要‘清净’。”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血腥的暗示。

    “是。”阴影中的轮廓无声领命,如同墨汁滴入更深的水潭,身形开始模糊、消散。

    “等等。”夜郎七忽然开口。

    那消散的轮廓瞬间凝实了一丝。

    夜郎七的目光投向书斋紧闭的窗棂,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紫檀木,看到药房的方向,看到那个在光焰中刻下“一点”的身影。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备一套干净衣服。再找一副…象牙骰子。旧的,磨圆了棱角的最好。”

    阴影护卫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随即彻底融入黑暗,只留下书斋内更浓重的血腥味和夜郎七眼中翻涌的、比夜色更深沉的算计与寒芒。冰鉴嘶嘶的吐息声,如同毒蛇在暗处潜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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