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椒的麻香混着夜露的清润,在指尖萦绕不散。
戚萝捏着那包红亮的椒粒,眉头先自蹙了起来。
这礼也太重了。
蜀地贡椒金贵,寻常铺子难寻,更别说这样粒大饱满、麻香清冽的。
她不过是漕船上随口提了句,竟被他记到如今,还特意让人送来。
“阿呆小哥。”戚萝把纸包轻轻搁在灶台上,声音里带了几分斟酌,“宋公子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蜀椒太过珍贵,我实在受不起。”
阿呆愣了愣,挠着头道:“姑娘别客气,公子说您用得上……”
“并非客气。”戚萝打断他,指尖在粗瓷碗沿轻轻摩挲,“我与公子不过是萍水相逢,承蒙他漕船上照拂已是感激,怎好再受这般厚礼?下次劳烦小哥替我回了,就说我做的都是市井吃食,粗陋得很,实在配不上这等好物。”
她抬眼望向院外,月光正淌过巷口的石板路,像铺了层薄银。
那人穿月白锦袍,把玩着玉佩,周身是她摸不着的矜贵气。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她在三圣巷守着个小摊讨生活,他即将入翰林,往后是簪缨世家的清贵郎君,哪有什么交集的道理?
“这……”阿呆面露难色,“公子特意吩咐的,我……”
“小哥只需照实说便是。”戚萝笑了笑,转身往竹篮里摸,指尖触到的却是空了的蒸笼。
白日里的芝麻糖包早被学子们抢光了,连最后两个搭给王屠户的,都被他那馋嘴小孙子啃得只剩点糖渣。
灶台上还温着半罐肉酱,是傍晚特意多熬的,想着明日添些笋丁再卖。
旁边小碟里盛着新腌的梅子,琥珀色的果肉浸在蜜水里,泛着莹润的光。
她取了只粗瓷碗,夹了满满一碗肉酱,又往碟子里码了五六颗梅子,用竹篾盖好。
“糖包卖光了,这点肉酱配白饭最香,梅子是自个儿腌的,酸甜解腻,权当谢过公子的好意。也请小哥转告,往后不必这般费心,我一介摆摊的小娘子,担不起这份情分。”
话说得客气,却把界限划得分明。
阿呆捧着食盒,只觉碗沿的热气烫手,又不敢违逆,只能讷讷应着:“我……我记下了,一定转告公子。”
他又凑近两步,压低声音。
“方才来的路上,见巷口有两个汉子鬼鬼祟祟的。姑娘夜里锁好门,有动静就喊邻里,嗓门大些,总能镇住场子。”
戚萝心里一暖,点头应下:“多谢小哥提醒,我记下了。”
送走阿呆,她反手闩了院门,又搬了块青石抵在门后。
终究没把蜀椒送回去。
倒不是贪这点好物,实在是想着明日若做道椒麻味的吃食,或许能闯出些新意。
只是这份人情,得记着,往后有机会再还。
夜风从巷口溜进来,卷着隔壁李娘子家的饭食香。
戚萝往灶膛添了把柴,火光舔着锅底,映得她侧脸暖融融的。
明日该做些什么?
蜀椒这般金贵,寻常吃食配不上,得做道能镇住它的菜才好。
阿呆捧着食盒穿过宋府的抄手游廊,廊下挂着的宫灯被风拂得轻轻摇晃,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刚转过月洞门,就见柳夫人带着两个丫鬟迎面走来,鬓边的珍珠钗在灯光下泛着柔光。
“这是什么?闻着倒香。”柳夫人停住脚步,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食盒上。
阿呆慌忙躬身:“回夫人,是……是外头带的吃食,给公子送去的。”
柳夫人是宋修的母亲,素来温和,只是此刻鼻尖萦绕着那股醇厚的酱香味,倒勾起些兴致:“哦?什么吃食这般香?打开我瞧瞧。”
阿呆哪敢违抗,手忙脚乱地揭开食盒。
粗瓷碗里的肉酱油光锃亮,酱色深深浅浅地浸在肉粒里,旁边碟子里的梅子泛着琥珀色的光,酸甜气混着酱香。
“这肉酱……”柳夫人眉头微蹙,忽然笑了,“倒让我想起漕船上那个戚姑娘。记得那时修儿钓了条活鲜的鱼,后厨一时没瞧出好做法,还是她伸手拾掇的,那碗鱼羹熬得,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阿呆心里咯噔一下,头垂得更低:“夫……夫人说的是。”
“原来是她做的。”柳夫人了然,伸手捻起颗梅子,酸甜的汁水在舌尖漫开,“这姑娘手艺倒是好,对了,她如今在汴京落脚了?”
“是,听姑娘说,住在三圣巷,在金陵桥摆摊卖吃食。”阿呆不敢隐瞒,老实回话。
“金陵桥?”柳夫人掂了掂手里的梅子,笑意更深了,“那处我知道,倒是热闹。她既还做吃食生意,改日得空,我倒要去光顾光顾,也算谢过她漕船上那碗鱼羹。”
说着,她目光又落回食盒上,掂了掂:“既是她的心意,我替修儿尝尝也无妨。你去告诉修儿,就说我瞧着这吃食新鲜,先替他收着了。”
不等阿呆应声,便让丫鬟接过食盒,转身往自己院里去了。
留下阿呆愣在原地,手心里全是汗。
他硬着头皮往宋修的书房走,心里把自己骂了千百遍。
公子特意嘱咐过,若有回礼定要立刻送来,万万不能耽搁。
这下倒好,被夫人截了胡,连带着姑娘的心意都没能送到公子跟前。
书房里点着安神香,宋修正临窗看前朝的策论,听见脚步声抬头:“送来了?”
“送……送到了。”阿呆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宋修何等敏锐,一眼就瞧出他不对劲:“怎么了?她没收?”
“不是不是。”阿呆慌忙摆手,“姑娘收了东西,还回了肉酱和梅子,说是道谢。只是……只是刚走到月洞门,碰上夫人了,夫人说闻着香,就……就把吃食留下了,还说改日要去金陵桥光顾姑娘的摊子。”
宋修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无奈地笑了,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了敲,眼底漾开点纵容的无奈。
他这母亲,素来爱热闹,怕是真会寻个由头跑去桥头看新鲜。
正想着,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公子,夫人让送些新做的杏仁酥来。”
托盘上的杏仁酥码得齐整,洒着层细细的糖粉,旁边还放着碟蜜饯,正是宋修爱吃的。
宋修瞧着那碟蜜饯,忽然明白过来。
母亲这是截了人家的礼,又怕他不高兴,特意找点东西来赔罪。
他拿起块杏仁酥,入口酥脆,甜香漫开,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戚萝第二日起得格外早。
天还没亮透,她就支起铁锅。
把张屠户那五斤五花肉切成方块,先用沸水焯去血沫,捞出来用布巾擦得干爽,再下到热油里煎出金黄的油花。
等肉皮皱起好看的焦色,她舀了两勺陈年豆瓣酱进去,铲子翻搅间,酱香混着肉香漫了满院。
接着往锅里投了葱段、姜片,最后抓了一小撮蜀椒,红亮的椒粒在热油里滚了滚,那股子麻香瞬间窜出来,勾得隔壁的黄狗又“汪汪”叫了。
“这是做什么呢?香得人睡不着!”李娘子披着衣裳站在院门口,手里还攥着没织完的帕子,鼻尖使劲嗅了嗅,“哟,这股子麻味够劲!是添了什么稀罕料?”
昨夜她隔着院墙,隐约听见戚萝院里有说话声,还瞥见个小厮模样的人影,提着食盒来来回回,只是夜深得很,她不好多嘴打听。
此刻闻着这从未有过的麻香,倒忍不住多问了句。
“托友人捎了点蜀地的花椒,想着试试新菜式。”
戚萝往锅里添了勺黄酒,蒸汽腾起时,麻香混着酒香更烈了。
“总不能让好东西搁着生灰。”
她没提宋修,只说是托人捎的,省得李娘子琢磨。
李娘子凑到灶台边,看那肉块在酱色汤汁里翻滚,皮皱得像朵花,忍不住咂嘴:
“瞧着就好吃,说起来,你这手艺真是没的说,往后定能在金陵桥站稳脚跟。”
戚萝笑了笑,往灶膛添了把柴。
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眉眼亮堂堂的。
肉在锅里咕嘟着,她又和了面,打算做些荷叶饼。
新磨的麦粉雪白,温水和面时加了点碱,揉得面团光润如玉,醒在一旁,等着和酱肉配成一对。
日头爬到檐角时,酱肉终于炖好了。
揭开锅盖的瞬间,麻香混着酱香“轰”地涌出来,肉皮颤巍巍的,用筷子轻轻一戳就透,红亮的汤汁里浮着蜀椒的碎粒,看着就让人咽口水。
戚萝把肉捞出来,切成薄薄的片,码在白瓷盘里,淋上两勺原汤,撒了把翠绿的葱花。
旁边荷叶饼也蒸好了,薄薄一层,透着点碧色,像刚从池塘里捞出来的新叶。
推着车往金陵桥去时,日头正好。
刚支好摊子,就见方仲槐和周明瑞跑过来,鼻尖使劲嗅着:“戚女郎,今日做了什么?香得我们在国子学就闻见了!”
“椒麻酱肉配荷叶饼。”戚萝笑着掀开盖子,“刚出锅的,尝尝?”
方仲槐迫不及待夹了片肉,裹在荷叶饼里,刚咬一口就直吸气:“嘶——这麻味够劲!肉炖得烂乎,一点不柴,配着饼子吃,绝了!”
周明瑞也吃得直点头,含糊不清地说:“比我家厨子做的酱肉香十倍!给我来五套,我要带给同窗尝尝!”
两人的吆喝又引来了不少人,不一会儿,酱肉就卖了大半。
戚萝正忙着打包,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这位小娘子,听说你家的酱肉用了蜀椒?给我来一套。”
声音清润,带着点熟悉的调子。戚萝回头,撞进双含笑的眼眸里。
那人正站在摊前,月白锦袍在晨光里泛着柔光,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他怎么来了?
戚萝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麻利地夹肉裹饼:“公子早。”
宋修接过荷叶饼,温温软软的,像带着灶膛的余温。
他低头咬了一口,麻香在舌尖炸开,肉汁顺着嘴角往下淌,竟有些狼狈。
“味道很好。”他抬起头,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比我以往尝过的都好。”
戚萝没接话,低头收拾着碗筷。
这人今日怎么回事?
跑到市井摊前吃酱肉,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正想着,宋修忽然从食盒里拿出个小布包,递过来:“昨日家母唐突,把你的肉酱留下了,这是她亲手做的杏仁酥,让我赔个不是。”
布包里的杏仁酥还带着温热,戚萝看着那包点心,又看了看宋修眼里的真诚。
忽然觉得,这人或许也没那么难相处。
“多谢公子。”她接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套酱肉,“刚出锅的,带回去给夫人尝尝。”
宋修接过,顿了顿道:“我明日入翰林,若得空,再来瞧你的新吃食。”
说完,转身往桥头走去,身影在人群里,竟也染上了几分烟火气。
戚萝望着他,捏着那包杏仁酥,忽然有些微妙的欢欣。(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