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传授王冀武艺,已有旬日;然王冀资质平平,于武学一道,似缺灵犀一点。每日习练,只见张嫣眉头紧锁,时而跺脚,时而气急,情态宛若姐姐督责幼弟课业一般,烦恼与无奈并存,此等场景,屡见不鲜。王冀见张嫣授艺于己时,一副“长姐如母”之态,总是暗自啼笑。
而王冀授张嫣以文学之道,竟是出奇顺畅。那诗词中的“对仗之工整、用典之精妙”,于张嫣而言,仿若明灯照途,一点即透。故而,王冀便将心力多倾注于向张嫣细述典故之上,自司马迁《太史公自序》之深沉,至骆宾王《讨武氏檄》之激昂,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这一日,韩德让的书房——沁心居内,王冀持卷踱步间忽见案头紫檀戒尺,戒尺上“红蕴嫣然”四字映着雪光跃入眼帘。
“此物倒是雅致……”
张嫣正伏案临《报任少卿书》,闻王冀之言,说道:“这戒尺,原是家母遗物,专用来打嫣儿屁股的。听说另有一柄刻着‘堂前惊燕’的戒尺,如今落在江南国后周娥皇的妆奁里。只是听闻那周国后自幼体弱多病,想是用不上此等物件。”
王冀拿起戒尺,道:“且将‘人固有一死’那段诵来!”
“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于……”
见张嫣背诵生涩,王冀道:“昨日分明允诺要背熟,今日倒连首句都吃紧。”
“公子可是要惩戒嫣儿?”
“请姐姐伏于晚生膝头,晚生要尽为人师之责……”
王冀本是玩笑,张嫣却依言照做。王冀道:“太史公文章字字泣血,偏你这皮肉不长记性。”
“请公子便去尽那为人师责,重些才好……”张嫣话到半截,却已呼痛,原来戒尺已落于张嫣臀上。
王冀道:“昨日背《郑伯克段于鄢》,是谁把‘黄泉’二字唱成《踏摇娘》曲牌?分明是故意讨打!”
“轻些……呀!”张嫣嗔道:“《诗经》云‘静女其姝,贻我彤管’,公子这般辣手,可比齐僖公伐楚……”忽而,骤痛打断娇嗔,原是戒尺又在张嫣臀上又留下了“惊鸿一瞥”。
张嫣起身,揉着痛处嫣然一笑,后坐至书案,足尖伸向王冀,在王冀怀里勾出“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
“公子看……”张嫣翻开案头上的一本《吴越春秋》,道:“阿青授艺时,不知是否也是这般景象?”话未说完,张嫣又挨了三记戒尺,戒尺打在张嫣臀上,仿佛奏出了《阳关三叠》的调子,疼的张嫣“花枝簌簌”。
“背!书!”
“《楚辞》有云‘伤灵脩之数化’,公子这戒尺……到底要教嫣儿背书背到什么时辰?”
王冀笑道:“背完这篇,晚生替姐姐揉开淤痕可好?”话音未落,忽闻院中喧嚣四起,人声鼎沸:“‘东儿’回来了……‘东儿’回来了……”
王冀心生好奇,问道:“东儿是谁?”
张嫣轻启朱唇,缓缓道来:“东儿乃耶律休哥之随身侍卫也。据传,此人昔日身世凄凉,孤苦无依,几近饿毙之绝境。一年前,其卧病于道旁,奄奄一息,恰逢耶律休哥路过,心生怜悯,出手相救,并将其收留于府中。耶律休哥见其心思机敏,行事干练,口齿伶俐,遂常遣其传递公文信函,乃至馈赠朝中重臣之礼,亦多由他经手。”
王冀闻言,微微颔首,沉吟道:“原来如此……我欲一见此人,可否?”
张嫣轻摇螓首,劝道:“公子不必刻意见他。东儿出身契丹,不通汉语;既是言语不通,恐怕难以交谈。”
时至晌午,宴饮之际,王冀终得见那名为“东儿”之人。但见他身着兽皮缝制之衣,头梳双辫,一派契丹装扮。东儿以契丹语向王冀致意,经耶律休哥从中译解,二人方得展开对话。
原来,耶律斜轸遣书于耶律休哥,言及辽帝耶律璟欲兴兵征伐“乌古”部族,所选主将乃枢密使“雅里斯”。更兼耶律璟颁下诏令,召耶律休哥即刻入朝觐见……
韩德让闻言,忧虑道:“大哥,久闻陛下性情喜怒无常,残暴不仁,常妄杀左右……此番召见,吉凶难卜啊!”
耶律休哥长叹一声:“我亦无计可施;然陛下旨意,岂敢不从?若抗命不行,恐有灭顶之灾矣……”
韩德让沉吟片刻,道:“不如我等一同谋划,对陛下或将问及何事揣测一二,也好未雨绸缪,免得奏对之时失言惹祸……”
王冀插言道:“天心难测,岂能如杨修那般,恃才放旷,自取其咎呢?”
韩德让闻此,默然不语;耶律休哥却心生好奇,问王冀道:“杨修乃是何人?”
经多日相处,王冀已知韩德让学识渊博,耶律休哥则不然。耶律休哥虽对李煜诗词钟爱有加,然除此之外,他鲜少涉猎古书。王冀无奈,只得将曹操诛杀杨修之事娓娓道来,耶律休哥听得津津有味,忘却周遭一切……
韩德让忧心忡忡地道:“然而,陛下终归是位嗜杀之主呐!”
耶律休哥沉吟道:“若论及国事,我心怀坦荡,有何可惧?唯恐陛下召我饮酒作乐……一旦陛下醉意上头,我这颗项上人头,只怕难保啊!”
王冀曾在史籍中研读过辽穆宗的种种行径,深知其好酒贪杯,醉后更是嗜杀成性,于是说道:“不妨让我与张嫣同行!我二人乔装为侍从,紧随大哥入宫,也好有个帮衬!”
耶律休哥连忙拒绝:“怎能让你们陷入险境?”
韩德让道:“算上我一份!我也伪装成侍从!凭我这剑法,若有不测,保大哥安然脱身,绝非难事!”
耶律休哥几经推辞,终究难以推却,只得应允。
就在众人闲谈之际,王冀不经意间瞥向东儿。东儿自始至终默不作声,依张嫣所言,他对汉话一窍不通。然而,每当韩德让与王冀言谈至关键之处,东儿或是“眸光一闪”,或是陷入沉思之态……王冀心中顿时明了:东儿实则精通汉话!
“既然如此,东儿缘何要佯装不通汉语呢?”王冀想到了自己曾经的上司,亦曾扬言不通英语,然而同僚之间用英语讥讽于他时,他却听得真切……“如此说来,东儿莫非是个细作?”
王冀心中又浮现出金庸先生笔下《倚天屠龙记》中的一幕:小昭潜入明教之时,亦是伪装成落魄孤女。东儿眼下之态与金庸陛下的小昭何其相似?皆是深藏不露,暗藏玄机。
念及此处,王冀不禁暗自揣度:“东儿究竟是何人派遣至耶律休哥身旁的细作?今日我等一番言谈,势必难以逃过他的耳目,他又会将此消息递送至何人手中?倘若落入耶律璟之手,那可真真是祸从天降。且不论背后非议君主已是犯下不赦之死罪,单凭妄图冒充耶律休哥的随侍,意图混入宫中,便是谋逆大罪,足以令人头落地了!”
王冀凝目望向东儿,东儿亦以眼神回应,王冀嘴角微扬,举杯示意,随后豪饮而尽,心中暗赞:“这‘东儿’委实城府深沉!”
酒宴散去,王冀与张嫣漫步于庭院之中。王冀忽而问道:“嫣儿姐姐,试想一位身怀武功之人,能否巧妙掩饰,使自己看似凡夫俗子?”
张嫣轻摇螓首,道:“难矣!学武之人呼吸绵长,步履生风,此等特质,犹如烙印,难以抹去。除非如慕容龙城那般,武功超凡入圣,方能随心所欲,调整呼吸吐纳,不露痕迹……”
王冀闻言,心中对慕容龙城生出无限遐想:“姐姐可曾亲眼目睹慕容龙城的风采?”
张嫣苦笑:“慕容公子神秘莫测,世人皆未得见真颜。他行踪不定,出现时总以面具遮面,自称大燕皇族后裔,矢志复国。奈何人丁单薄,只得混迹江湖,难成帝王霸业……又有人说那毓秀山庄之中,收留了各国的陌路才士、落魄英雄,然因慕容公子并无僭越之举,江南朝廷便始终漠视毓秀山庄的存在。”
王冀对张嫣道:“嫣儿姐姐,你是我异世之旅中唯一信赖之人,我欲报耶律将军与韩公子的结义之情,姐姐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张嫣疑惑:“公子有何事相求?”
王冀压低声音道:“帮我暗中留意东儿,我隐隐感觉,他或为细作……”
张嫣闻言,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夜色如墨,王冀与张嫣皆未入眠。张嫣寻得两件紧身夜行衣,二人更衣已毕,匿身于素心斋庭院一隅,目光炯炯,紧盯着东儿所居之“下人房”。
那“下人房”,虽不简陋,却也是四人共室,以通铺而眠。故而东儿若有所图,必出室外为之。
时至深夜,月光乍隐乍现。微风拂过,枝叶摇曳,沙沙作响。忽闻“吱呀”一声,下人房门扉轻启,东儿身影悄然走出,步履轻盈,似怕惊扰了夜色。
只见那东儿鬼祟而行,穿越跨院,直抵正门,浑然未觉王冀与张嫣如影随形,暗中尾随。东儿轻轻推开院门,犹如一缕轻烟,瞬间消失于夜色之中。
王冀与张嫣紧随东儿,来到河畔密林。东儿止步,模仿鸟鸣,声音清脆。刹那间,一人自树上跃下,轻功了得,悄无声息。
“幸得我等跟得不紧,否则必露行藏!”张嫣压低声音,对王冀私语。
王冀耳闻东儿与那神秘人交谈,却不明其意,遂问张嫣:“你可听懂他们所言?”
张嫣摇头:“他们说的乃是契丹话,我对契丹话却是一窍不通……”
王冀又问:“你观东儿可会武功?”
张嫣沉吟片刻:“东儿或许不通武艺,但与他交谈之人,必是高手!”
王冀问道:“你能否胜他?”
张嫣道:“当然!”
王冀点头,道:“好!东儿离去之后,我等便尾随那神秘人。待东儿远去,便将他拦下!”
张嫣疑惑:“不再追踪东儿了吗?”
王冀解释道:“东儿细作身份已露,暂且稳住他,勿使其自知暴露。但绝不能让他传递消息出去!故而,要拦下这神秘人!”
张嫣握紧了手中的“碧水剑”,蹙眉道:“你要杀人灭口?”
王冀摇头:“非也,我想知道东儿传递了何等重要消息!即便他不愿说,或听不懂汉语,也要留他活口,交由耶律休哥审问!”
张嫣闻言点头。不久,东儿沿反方向返回,王冀与张嫣隐匿得当,东儿竟未发现二人。待东儿身影消失于夜色深处,张嫣身形一闪,施展轻功疾驰而出。王冀虽紧随其后,却已气喘吁吁,难以跟上。
待王冀赶到张嫣身旁时,只见张嫣已与那神秘人激战正酣。
那神秘人,手握一柄冷光熠熠的弯刀,泼风九斩、裹挟碎琼乱玉而来。而张嫣素履踏残枝,三尺青锋恰合上弦月方位。
神秘人泼风刀卷起千堆雪,一招“玉门斩”劈断三根冰凌,刀势如李贺诗中“吴钩霜雪明”,周身却满是破绽。张嫣则剑走“素心剑法”第十九式“月渐银钩”,此招本应如姜夔《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之境,剑锋当分三叠:初如新月乍现,剑光隐于袖;次似弦月盈虚,寒芒织九宫;末若望月浑圆,剑气罩八荒。然张嫣内力不济,第三变时檀中穴微滞,剑尖颤抖如病鹤梳翎。
又拆几招,但见碧水剑划出半道银弧,恰似李商隐“青女素娥俱耐冷”之句,剑脊映月成双影。神秘人横刀欲架“天狼吞月”式,却被剑尖点中小腹,神秘人倒地不起,只在地上挣扎。
王冀见此人再难起身,便走向前去,问道:“兄台可会说汉话?”
那神秘人犹自以契丹语喋喋不休。张嫣与王冀目光交汇,无奈之色溢于言表,只得轻轻摇头。此刻,韩德让之声忽至:“他是在赞叹嫣儿剑法超群……”
言毕,韩德让自一株参天古木之上翩然落下。张嫣问道:“师父怎会在此?”
韩德让对二人道:“我闻院内异响,又见你二人尾随东儿,心生好奇,遂尾随至此。”
王冀向韩德让详述白日推测及方才所见;韩德让遂以契丹语质询那神秘人。原来,此人自称乃大辽皇帝耶律璟之密探副总管,又言耶律璟于每位朝臣身边皆安插眼线,东儿便是潜伏于耶律休哥身旁之人;而这些密探,需将朝臣每日言行悉数上报耶律璟。
韩德让问王冀:“三弟,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此人?”
王冀道:“此人既已暴露,若令其返回向耶律璟禀报,咱们大哥恐怕难逃一死!”
韩德让闻言,阴冷的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取他性命!”
王冀连忙阻止道:“此人已然负伤;毕竟各为其主,勿伤其性命,暂且囚禁如何?”
韩德让道:“那便让他在素心斋养伤吧!”
言罢,韩德让点中神秘人穴道,一来令其无法动弹,二来助其止血,随即扛起神秘人,朝素心斋行去。
而后,韩德让忽而面色一沉,对张嫣道:“嫣儿,你可知错?”
张嫣怯懦的说道:“弟子不该擅自出外与人动手……”
韩德让笑道:“我非指此!我是说,你方才那招‘月渐银钩’使得笨拙至极!所幸今日遇非高手……明日,去找你大师姐,自领***板,好铭记此招要领!”
张嫣缓缓说道:“是!徒儿领罚!”
王冀笑道:“未曾想,二哥竟有严师的风采……”
韩德让苦笑道:“教不严,师之惰。为师者,自当尽责,重罚徒儿,亦是无奈之举啊!”(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