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退路。
张维贤惊骇到了极致,脑中无数混乱的信息纠缠在一起,几乎将他整个人瞬间撕裂!
皇帝这是要干什么!
吾皇因何要造反?!
皇帝...根本没有给他留任何退路。
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用家族荣耀和存亡,来逼迫他就范的,赤裸裸的阳谋。
张维贤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中,一幕幕景象,飞速闪过。
是景泰元年的北京城下,他的祖父张辅,率军迎战瓦剌大军,力战而亡的悲壮。
是嘉靖年间,他的父亲率领京营将士,在边墙之外与鞑靼人浴血奋战的英姿。
那是英国公府真正的荣光,是镌刻在骨子里的,属于军人的骄傲。
然后,画面一转。
变成了他府里那些不成器的子侄,他们斗鸡走狗,一掷千金!
在秦淮河的画舫上拥着美妓高谈阔论,嘲笑着边关将士的寒酸。
他们穿着最华丽的丝绸却连马都骑不稳弓都拉不开!
他们唯一擅长的,就是如何利用祖宗的爵位去侵占田产去放印子钱去钻营每一个能捞钱的门路。
一股巨大的悲哀与愤怒,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知道皇帝说的是对的。
再这样下去,不用建奴打过来,英国公府...大明的勋贵集团就要从根子上自己烂掉了。
接下这个任务,是成为一个孤家寡人,是行走在刀锋之上,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但是……
如果不接呢?
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祖宗的基业,在自己手中化为尘土。
那他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良久,良久。
张维贤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浑浊的眸子,此刻竟像是被血洗过一般,透出一股决绝的...慑人的精光。
他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
他只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对着朱由检,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属于军人的单膝跪拜大礼。
这个礼,不是臣子对君王,而是将领在出征前对主帅的承诺。
“臣,领旨。”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却掷地有声。
“只是……”他抬起头看着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属于一个时代的落幕者,对另一个时代的开创者的,最后的请求。
“若臣死于任上,请陛下……善待臣的家人。”
他接受的,不是一道圣旨。
他签署的是一份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整个英国公府的未来,作为抵押的血腥的契约!
……
谈话结束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四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空洞而悠长。
朱由检没有让御膳房准备什么盛宴,也没有再说任何一句鼓舞人心的话。
他只是对王承恩吩咐了一句。
片刻之后,王承恩亲自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食盒里没有山珍海味,只有两碗热气腾腾的最简单的肉丝面。
面条筋道,汤头浓郁,几片青菜,几缕肉丝,撒上一点翠绿的葱花,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散发着一种朴素而温暖的香气。
朱由检亲手端起一碗,递给张维贤。
“国公,忙了一夜,想必也饿了。吃完这碗面,再出宫吧。”
张维贤默默地接过。
他看着碗里升腾起的热气,那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吃过这样一碗简单的面了,上一次似乎还是在嘉靖年间,他跟着父亲在边关的军营里,巡视夜防之后。
朱由检自己也端起一碗,没有坐下,就站在那里,用筷子挑起面条,慢慢地吃着。
他吃得很安静,也很专注,仿佛这不是在威严的乾清宫,而是在某个寻常人家的深夜厨房。
“国公。”他一边吃,一边平淡地说道,“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出了这个门,你就是孤家寡人了。你的那些老兄弟老朋友,都会视你为仇寇。他们会在你背后,放无数的冷箭。你的家里人也未必会理解你。”
他咽下一口面,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但是,你要记住。”
“从今天起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朕在船头掌舵,看方向,避开那些最大的风浪和暗礁。”
“你就在甲板上挥刀,砍断所有想凿穿我们船底的手,砍翻所有想爬上我们船的敌人。”
“风浪再大,朕都不会让你掉下去。”
“只要朕在这条船上一天,你的背后,就永远有朕站着。”
这番话,没有半点君王的恩威,却比任何“君臣一体”的圣言,都更加令人心安,也更加令人感到一种沉重的、无法背弃的责任。
这是一种承诺。
一个负责人对他最重要的项目合伙人,最坦诚的承诺。
张维贤没有说话,他只是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面。
他吃得很快,很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疑虑、恐惧、挣扎,都随着这碗面一起吞进肚子里。
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入了汤碗中,悄无声息地,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
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张维贤放下碗,用袖子擦了擦嘴。
他站起身,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变了。
那种属于勋贵耆老的疲惫与暮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新被点燃的属于军人的钢铁般的意志。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从吃完这碗面开始,已经进入了最后的也是最壮烈的一章。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只是再一次对着朱由检,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礼。
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乾清宫。
他的背影在清晨微熹的晨光中被拉得很长。
孤独,而决绝。
像是一座即将走向战场的移动的丰碑。
朱由检站在原地目送着他远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宫殿的尽头。
王承恩走上前,低声道:“主子,天快亮了,您也歇息一会儿吧。”
朱由检摇了摇头,他走到窗边,看着那轮即将升起的,被云层遮蔽的太阳。
“歇不了了,王伴伴。”
他轻声说道。
“船,已经离港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