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钦施施然地走到了尚书的公案后,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身后的小太监立刻为他奉上新沏的香茶。
他悠闲地用茶盖撇着浮沫,目光却像监工一样冷冷地扫过堂内的每一个人。
算盘的噼啪声,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官员们压抑的喘息声混合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效率高得令人恐惧的交响乐。
一个时辰后,京师太仓银库。
沉重得需要八名壮汉才能推动的包铁大门缓缓开启,一股陈腐冰冷,带着金属特有腥气的气息扑面而来。
库内的甬道两侧码放着一排排巨大的木箱,箱子上贴着封条,写着入库的年份。
库丁们在锦衣卫校尉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战战兢兢地将一箱箱封存的官银抬了出来。
每一箱都由李朝钦的亲信当场用铁铤撬开,验看成色,用库平大秤称重,然后重新用火漆封存,并在箱子上烙上一个“宣”字。
与此同时,京西通州的皇家粮仓。
一袋袋饱满结实的漕粮,被扛上早已等候在外的四轮大车。
布匹、川盐、上好的铁料,所有圣旨上列明的物资,都在以一种前所未有近乎疯狂的速度,从帝国的心脏被调拨出来。
仓储之外,是另一番景象。
一排排身着玄色重甲头戴铁盔面覆铁网的士卒静默地列队等候,他们身材异常高大,气息沉凝如山,手中的鲁密铳和腰间的雁翎刀在并不明媚的阳光下,依旧泛着令人心悸的森冷光芒。
他们是新军,是皇帝亲手从京营中汰弱留强,从流民当中优中选优,用最精良的武备和最丰厚的饷银武装起来的禁军,是只听从皇帝一人号令的私军与刀锋。
物资一出库,立刻被他们接管。
装车,苫盖,用粗大的麻绳捆绑固定,所有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没有一句废话,宛如一台精密冷酷的战争机器在运转。
当最后一辆马车装载完毕,李朝钦走出仓库,看了一眼天色。
从他踏入户部衙门,到此刻尚不足三个时辰。
一条由马车组成的洪流在新军和锦衣卫的共同护卫下缓缓启动,沉重的车轮滚滚,碾过京城的青石板路,向着西北方向的彰义门卷起漫天烟尘。
沿途的百姓和官员,无不骇然侧目。
……
黄昏。
京城,彰义门外,长亭古道。
夕阳将天边烧成一片瑰丽而悲壮的血色,余晖洒在满桂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将他眼角和额头的皱纹映照得如同刀刻斧凿一般。
平台上的那场召对,那幅诡异而精准的地图,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像一道天火将他心中积郁多年的屈辱不解与迷茫燃烧得一干二净,剩下的是足以熔金化铁的灰烬,以及从灰烬中重生如山的责任和如火的战意。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便于骑行的黑色劲装,腰间挎着他那把从不离身,刀身上布满细微缺口的家传长刀,身后只跟着十几个从宣府大营跟他出生入死的亲兵,一个个都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过的悍卒,沉默寡言,眼神却像狼一样锐利。
兵部派来的司务厅官员,早已在长亭等候。
他看着满桂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羡慕,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困惑,他毕恭毕敬地将一方沉甸甸的紫檀木盒,和一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的圣旨,送到了满桂的面前。
木盒里是那枚由上等和田玉雕琢而成,代表着无上权柄的“镇朔将军印”。
圣旨上用最华丽的辞藻,写满了那些足以让任何一个武将为之疯狂的授权。
总督军政,节制总兵,兼理钱粮,自行任免……
满桂平静地接过,将那枚冰凉的玉印贴身放入怀中,圣旨则交由身后的亲兵队长保管。
他的目光越过长亭,一直望着那条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官道。
那里才是他的战场。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隆隆声从身后的城门方向传来,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震动。
满桂下意识地勒住马缰,回头望去。
随即,他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他看到了一条由马车、木头和血肉组成望不到头的长龙。
大车满载着物资,在数百名玄甲精兵和锦衣卫的护卫下正从彰义门的门洞中源源不断地驶出,车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粮袋,一口口被火漆封死的沉重木箱在夕阳的余晖下,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充满了力量感的雄浑画卷。
满桂的瞳孔在一瞬间剧烈地收缩。
他戎马半生,为这个帝国卖命,从一个无名小卒一步步杀到总兵之位,他太清楚边镇的光景了!
缺饷、缺粮、缺甲、缺械……那是边军将领们说得最多,也最无力的话。
每一次向朝廷请要补给,都要经过漫长的公文旅行和无休止的扯皮。
兵部的条子,户部的白眼,内阁的批复,司礼监的“孝敬”……一层层的盘剥下来,能拿到计划中的七成,便已经是天大的恩典,值得焚香叩谢了!
可现在……
皇帝在平台上对他的承诺言犹在耳。
而这承诺,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化作了眼前这支看得见摸得着气势磅礴的物资洪流!
这是何等样的魄力!何等样的执行力!
满桂的心中再次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那份被皇帝亲手点燃的火焰在这一刻烧得更旺了,几乎要从他的眼眶中喷薄而出。
车队的最前方,一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指挥使看到了立马道旁的满桂,他催动坐下那匹神骏的西域大马上前几步。
来人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
“满总督。”李若琏在马上微微颔首。
“李大人。”满桂抱拳回礼。
李若琏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片纯白。
“陛下口谕,此乃亲笔信,请总督亲启。”
满桂接过信,撕开火漆,展开信纸。
上面没有长篇大论的训示,没有繁文缛节的客套,只有以瘦金体写就力透纸背的几行大字。
——往日文牍之累,朕为卿一扫而空;今朝金戈在手,卿当为国再立新功!”
这些字像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了满桂的心头。
他仿佛又看到了平台之上,那个年轻帝王平静而深邃得如同星海般的眼神。
满桂郑重将信纸叠好,贴身放入怀中,放在那枚冰凉的玉印旁边。
他抬起头看向李若琏,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字字铿锵:
“请回复陛下,臣,满桂,定不辱命!”
李若琏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拨转马头回到了护卫的队伍中。
满桂深吸了一口气,那口吸进去的是京城的暮色与尘埃,吐出来的却是压抑了半生的冲天豪情!
他猛地一抖马缰,坐下那匹跟随他多年通体乌黑的战马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长嘶一声前蹄猛地扬起,人立而起!
“出发!”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没有告别,没有回头,没有理会那些目瞪口呆的兵部官员。
一人,一骑,身后跟着十余名精悍的亲兵,如同划破血色暮色的流星,义无反顾地冲上了那条通往未知与凶险的道路。
满桂一骑当先,消失在了愈发深沉的夜色之中。
他是皇帝布下的第一颗星火。
他要去那片广袤而寒冷的草原,在皇太极点燃那场席卷天下的滔天野火之前,先用大明的恩威与财富,将那些摇摆不定的部落变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堤坝。
或者,至少为身后这个沉疴遍地,却又在此刻开始展现出新生迹象的帝国,争取到最宝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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