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暗了!
不是乌云遮蔽,而是被一片骤然升腾而起的、遮天蔽日的黑云所笼罩!那是成千上万支离弦的狼牙箭!箭镞密集如蝗,撕裂空气,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凄厉尖啸!它们在空中划出无数道代表着绝对死亡的抛物线,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倾盆暴雨,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朝着河滩上那两个渺小的身影,无差别地覆盖下来!
死亡的阴影,瞬间吞噬了一切!
裴旻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死亡的乌云在自己眼中急速放大!瞳孔里倒映出无数闪烁着寒芒的箭尖!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箭穿心已成定局的刹那!
阿芜动了!
不是躲避,不是格挡!她的动作快如鬼魅,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在箭雨即将临身的瞬间,她猛地扑向裴旻!不是拥抱,而是如同捕食的凶兽,狠狠将他扑倒在地!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翻滚着摔向旁边一处被积雪半掩的、废弃的渡口栈桥残骸!
轰隆!
沉重的撞击声!腐朽的木板被砸得碎裂开来!
几乎就在两人身体被栈桥残骸阴影吞没的同一刹那!
咄!咄!咄!咄!咄!
密集到令人窒息的箭矢攒射声如同暴雨般砸落!无数箭矢狠狠钉入他们刚才站立位置的冻土和积雪之中!力道之大,深入半尺!更多的箭矢则射中了栈桥残骸腐朽的木板和支柱,发出沉闷的撞击和碎裂声!木屑混合着雪沫四溅飞扬!
箭雨覆盖的死亡区域,离他们翻滚藏身的阴影边缘,不过咫尺之遥!
裴旻被阿芜死死压在身下,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满是碎木的河滩冻土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鼻端充斥着阿芜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药草和冷冽香气的奇异味道,还有死亡箭雨掀起的泥土和朽木的气息。他脑中一片混乱,裴敦复的名字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神经,城头的无情箭雨更是彻底粉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阿芜撑起身体,灰色的斗篷上沾满了木屑和雪泥。她看也没看近在咫尺、兀自颤动的箭杆森林,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盯着裴旻,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她猛地抓住裴旻的衣领,力量大得惊人,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寒冰:
“想活命?想送信?”她另一只手闪电般指向不远处河滩上被遗弃的、几口散落的、用来装殓阵亡士兵的薄皮棺材!“进去!”
裴旻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利用棺材伪装!他没有任何犹豫,求生的本能和对情报的执念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发力挣脱阿芜的手,连滚带爬地扑向最近的一口棺材!棺材盖半开着,里面空空荡荡,散发着一股劣质桐油和死亡混合的怪味。
他手脚并用,异常狼狈地翻身滚了进去!冰冷的木板紧贴着身体。
阿芜的动作比他更快!在裴旻滚入棺材的同时,她已经如同猎豹般窜到棺材旁,双手抓住沉重的棺盖,猛地发力合拢!
轰!
棺盖与棺身撞击,发出沉闷的巨响!刺鼻的桐油味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眼前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紧接着,外面传来重物拖动和压上棺盖的声音!是阿芜在利用残骸固定棺材!随后,是阿芜自己翻滚进入旁边另一口棺材的声响,以及棺盖合拢的闷响!
黑暗!绝对的黑暗!冰冷!狭窄!桐油和死亡的气息浓烈得令人作呕!裴旻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桐油味和木头腐朽的气息。
城头的箭雨似乎停歇了一瞬?不!是第二轮覆盖前的短暂间隙!
他听到了!沉重的、杂乱的脚步声!胡人首领的咆哮!叛军士兵的呼喝!他们冲过来了!就在河滩上!就在棺材外面!
“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胡人首领那带着异域腔调的怒吼近在咫尺!
“在那!棺材!”一个叛军士兵尖利的叫声响起!
脚步声迅速逼近!朝着他们藏身的棺材围拢过来!
完了!被发现了吗?裴旻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他屏住呼吸,右手死死攥住腰后那冰冷的匕首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中奔流的轰鸣!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的敲击声猛地响起!是刀柄或者枪杆狠狠砸在棺材板上的声音!震得裴旻藏身的棺材嗡嗡作响!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
“出来!”叛军士兵的厉喝如同炸雷,就在棺材板外响起!
裴旻咬紧牙关,身体蜷缩得更紧,如同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他等待着棺盖被掀开,等待着冰冷的刀锋刺入!袖中那半张密信被他死死攥在手心,几乎要嵌入皮肉!拼了!就算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力量灌注于握着匕首的右臂!
然而,预想中的掀棺并没有立刻发生。
外面似乎响起了一阵低语和争执。
“……头儿,这棺材……晦气!里面装过死人的!”一个叛军士兵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犹豫和忌讳。
“晦气?妈的!那两个唐狗杀了我们的人!抢了我们的密信!还知道崔将军的大计!不抓住他们,大帅怪罪下来,你我都得被点了天灯!”另一个声音凶狠地反驳。
“撬开看看!说不定就躲在里面装死!”胡人首领粗嘎的声音带着不耐烦。
裴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听到了铁器插入棺盖缝隙的刺耳摩擦声!是撬棍!
吱嘎——!
令人牙酸的木头撕裂声响起!棺盖被撬开了一道缝隙!一道昏沉的天光混合着冰冷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刺得裴旻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完了!暴露了!
就在这生死立判的瞬间——
“住手!”一声威严的断喝猛地从灵武城头方向传来!如同惊雷炸响!
河滩上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
裴旻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看到了!一支通体漆黑、缠绕金纹、如同毒龙般狰狞的重型弩箭(床弩箭矢),正稳稳地架在城头垛口!粗如儿臂的箭杆散发着森然杀气!巨大的三棱精钢箭镞在昏沉天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正冷冷地指向……河滩上那群围在棺材边的胡人和叛军!
弩箭之后,是一个披着明光铠、头盔上红缨烈烈如火的身影。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只能感受到那股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威压和冰冷的杀意!
“灵武城下,岂容尔等宵小放肆!”那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金铁交鸣,“再敢靠近河岸一步,此箭——便是尔等下场!”
威胁!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威胁!
那巨大的弩箭,足以将人连同战马一起钉穿在地!其威慑力,远非寻常弓箭可比!
胡人首领和叛军士兵们僵住了。他们看着那指向自己的、代表着绝对毁灭力量的巨大箭镞,脸上充满了惊怒、不甘,但更多的,是无法掩饰的恐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凶悍如他们,也不得不低头。
“……走!”胡人首领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充满怨毒的字眼,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几口棺材,又极其不甘地望了一眼城头那巨大的弩箭,猛地一挥手。
脚步声和咒骂声渐渐远去。胡人和叛军的身影,在风雪中不甘地退却,消失在河滩远处。
危机……暂时解除了?
裴旻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但身体依旧僵硬地蜷缩在冰冷的棺材里。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城头的弩箭缓缓移开了方向,但那种被无数双眼睛冷冷注视的感觉并未消失。灵武,近在咫尺,却又如同隔着一道无形的、充满猜忌和杀意的天堑!
就在这时,旁边阿芜藏身的那口棺材里,传来极其轻微的、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
笃、笃、笃。
三下短促,两下绵长。是约定的暗号——暂时安全,等待机会。
裴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冰冷的棺壁紧贴着他的身体,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真实。袖中的密信依旧滚烫。裴敦复……阿芜……血债……无数混乱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在脑中撕咬。
他需要时间!需要思考!需要……活下去!
时间在冰冷的黑暗和浓烈的桐油味中,粘稠而缓慢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河滩上的风声,远处灵武城头隐约的刁斗声,甚至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都被这狭小的空间无限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呜的风声如同鬼哭,从棺材板的缝隙里钻进来。
突然,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河滩的寂静!不是零散的叛军或胡人,而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裴旻的心猛地一紧!全身肌肉再次绷紧!是灵武城里的守军?!
脚步声在他们藏身的棺材附近停下。一个低沉、带着不容置疑命令口吻的声音响起:
“搜!仔细点!所有可疑之物,包括这几口棺材,全部带回城中!严加查验!”
“喏!”士兵们齐声应答。
紧接着,是士兵们散开搜索的脚步声,翻动残骸的声音。
裴旻的心沉了下去。带回城中查验?那和落入叛军手中有什么区别?一旦开棺……
“头儿,这几口棺材……”一个士兵的声音靠近了裴旻藏身的棺材。
“一起带走!”那个低沉的声音命令道。
裴旻听到了绳索捆缚棺材的声音!听到了士兵们发力抬动棺材的号子声!
他藏身的棺材猛地一晃!随即被抬离了地面!身体在狭窄的空间里随着抬动而晃动、碰撞!腐朽的棺板发出不堪重负的**!
被发现了?还是要被当做可疑物品处理掉?裴旻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匕首再次滑入掌心!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棺材被抬着移动。颠簸。晃动。透过缝隙,能看到外面移动的、被雪覆盖的河滩景象,然后是……灵武城那巨大、厚重、布满防御工事的城门在缓缓打开!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是生路?还是……通往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棺材被抬着,穿过了那巨大城门投下的阴影。光线骤然一暗,随即是瓮城内部特有的、带着回音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
“放下!”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命令。
哐当!哐当!
几声闷响,几口棺材被重重地放在了坚硬冰冷的地面上。裴旻被震得一阵气血翻腾。
“开棺查验!”命令声冷酷无情。
完了!裴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他握紧了匕首!准备迎接最后的搏杀!
脚步声靠近了他藏身的棺材。铁器插入棺盖缝隙的刺耳摩擦声再次响起!
吱嘎——!
棺盖被撬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昏黄的火把光芒透了进来!一张士兵的脸出现在缝隙外,带着警惕和一丝……好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慢着!”一个清朗、带着一丝慵懒、却又隐含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
撬棺的动作瞬间停滞!
裴旻透过缝隙,看到了!一个身着青色文士袍、外罩玄狐裘的身影,正踱步而来。火光映照下,那人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锐利如电,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身后跟着两名按刀而立的魁梧侍卫。
“郭……郭长史!”负责搜查的低级军官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敬畏。
郭长史?裴旻脑中飞快闪过灵武城中的重要人物——太子身边,确有幕僚长史姓郭,名子仪?不,不对!是郭……郭……他一时想不起全名。
那郭长史摆了摆手,目光扫过地上几口棺材,最终落在裴旻藏身的那口上,眼神似乎有意无意地在那道缝隙上停留了一瞬。
“两军交战,尸骸遍地。几口薄棺,能藏什么?”郭长史的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淡然,“不过是些无处安葬的孤魂野鬼罢了。抬去义庄,寻个地方安置了便是。莫要在此耽搁,污了瓮城重地。”
“是!谨遵长史吩咐!”军官不敢有丝毫违逆,连忙应声。
撬棍收了回去。棺盖缝隙外的士兵脸孔消失了。
裴旻提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胸腔一半!冷汗几乎浸透了内衫!是……得救了?这位郭长史……是无心之言?还是……有意为之?
棺材再次被抬起。这一次,是朝着城内更深处移动。穿过瓮城,光线更加昏暗。裴旻透过缝隙,看到两侧是高耸的城墙和巡逻士兵晃动的火把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烟火、马粪和一种大军云集特有的汗味和铁锈味。
最终,棺材被抬进了一处更加阴冷、散发着浓重霉味和石灰气息的地方。义庄。
棺材被随意地堆放在角落。抬棺士兵的脚步声远去。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黑暗中,只剩下死寂。还有……旁边棺材里,阿芜那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声。
裴旻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他躺在冰冷的棺底,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桐油和朽木气味。袖中的密信已被汗水彻底浸透。灵武……他终于进来了!情报……有希望了!
然而,阿芜最后那句话,如同毒蛇般再次噬咬着他的神经。
裴敦复……血债……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当务之急,是送出情报!是联系上太子的人!
他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义庄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声。
时机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小心翼翼地向上顶去。棺盖虽然沉重,但并未钉死。之前被撬开过缝隙,再加上他蓄力一顶——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棺盖被顶开了一条足以让他钻出的缝隙!
新鲜的、冰冷的空气猛地涌入!裴旻贪婪地吸了一口,肺部一阵刺痛。他双手撑住棺沿,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义庄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在角落里散发着惨绿的光芒,映照着停放在四周的几排蒙着白布的尸体轮廓,阴森可怖。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石灰和腐败的气息。
他警惕地扫视四周。无人看守。只有风声。
他双手用力,支撑着身体,准备从棺材里翻出去。
就在他上半身刚刚探出棺材、双脚还留在棺内的瞬间——
异变陡生!
旁边那口阿芜藏身的棺材,棺盖猛地被一股巨力从内部掀飞!腐朽的木板四分五裂!
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破碎的棺材中暴射而出!快如闪电!正是阿芜!
她手中,赫然握着那把暗红色的妖异长刀!刀光在昏暗的义庄内划出一道凄厉的血色匹练!目标,不是裴旻,而是——
义庄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木门!
轰!
一声巨响!木屑纷飞!那看似厚重的木门,竟被她一刀劈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义庄里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死寂!
“有刺客!”
“在义庄!”
外面立刻响起了巡逻士兵惊怒的呼喝声!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如同潮水般朝着义庄方向涌来!
裴旻惊骇欲绝!她疯了吗?!为什么要主动暴露?!
然而,阿芜劈开门后,并未立刻冲出去!她猛地转身!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冰冷恨意的黑眸,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死死地钉在了刚刚探出半个身子、僵在棺材边的裴旻脸上!
她的嘴角,再次勾起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弧度!
“裴大人,”她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清晰地穿透了士兵逼近的喧嚣,“你我的账……”
她的话音未落,身体已化作一道灰色的残影,毫不犹豫地从那劈开的门洞中疾射而出!瞬间消失在门外昏暗的街道阴影中!
“抓住她!”
“别让她跑了!”
士兵们的怒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瞬间充斥了义庄外的街道,朝着阿芜消失的方向狂追而去!
整个义庄,瞬间只剩下裴旻一人!他半个身子探在棺材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陷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她带自己入城,不是为了送情报,而是为了……将自己置于这孤立无援、百口莫辩的绝境!她主动暴露,引走追兵,却将自己彻底暴露在灵武守军的视线之下!一个身份不明、藏身棺材、与“刺客”同行的可疑分子!
裴旻猛地回过神!不能留在这里!必须立刻离开!
然而,晚了!
义庄那扇被劈开的破门处,火光猛地大亮!十几名全副武装、刀枪出鞘的灵武守军士兵,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冰冷的矛尖和刀锋瞬间将他团团围住!无数道充满警惕、怀疑和杀意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狠狠钉在他的身上!
为首一名队正,手中横刀直指裴旻的咽喉,厉声喝问,声音在空旷阴森的义庄里回荡:
“你是何人?!同党何在?!”
冰冷的矛尖带着死亡的寒气,密密麻麻地指向裴旻的咽喉、心口、腰腹!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士兵们脸上混杂着紧张、愤怒和一丝被愚弄的羞恼,在义庄昏惨的长明灯光下,如同庙宇里狰狞的护法神将。
“说!刚才那女刺客是谁?你们混入灵武意欲何为?!”队正的横刀又逼近了一分,刀锋几乎要触到裴旻的皮肤。
裴旻的脑子在飞速运转,如同被抽打的陀螺。阿芜的背叛,裴敦复的血债,此刻都成了催命的符咒。他不能提密信!那只会让守军更加怀疑他是叛军派来的细作,用假情报设下的又一个陷阱!他必须证明自己的身份!立刻!
“我乃东宫千牛备身裴旻!”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迎着那冰冷的刀锋,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声音在义庄阴冷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嘶哑,“有太子殿下亲赐鱼符为证!就在我怀中!”他努力挺直脊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被汗水浸透的破衣和满身木屑污垢,实在难以支撑起一个东宫侍卫的威严。
“鱼符?”队正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警惕丝毫未减。他使了个眼色。两名士兵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按住裴旻的肩膀,另一只手探入他怀中摸索。
冰冷的、带着汗渍的手指在胸前摸索。裴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鱼符!那是他身份的唯一证明!他贴身收藏,从未离身!
士兵的手猛地顿住!随即掏了出来!
火光下,那士兵摊开手掌——掌心躺着的,并非预想中代表东宫侍卫身份的鎏金铜鱼符,而是一块……普通的、边缘磨损的青色石牌!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安”字!那是他为了伪装成收尸人,从乱葬岗尸体上扒下来的、最底层的燕军杂役身份牌!
嗡——!
裴旻只觉得脑袋里一声巨响!眼前瞬间发黑!如坠冰窟!
完了!鱼符呢?!他的鱼符呢?!什么时候被换掉了?!是阿芜?!是她扑倒自己时?还是在地道里?那女人……她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妈的!敢耍老子!”队正看到那块“安”字石牌,眼中瞬间燃起被戏弄的暴怒火焰!他猛地扬起刀背,狠狠砸在裴旻的肩头!
砰!
沉重的力道让裴旻闷哼一声,半边身子瞬间麻木,整个人踉跄着摔回冰冷的棺材里!腐朽的棺板发出一阵**。
“绑了!堵上嘴!押下去严加拷问!”队正的声音充满了戾气,“这杂种定是燕贼派来的细作!和那女刺客是一伙的!想里应外合!”
士兵们一拥而上!粗粝的绳索瞬间缠绕上身,勒进皮肉!带着汗臭和血腥味的破布狠狠塞进口中!裴旻奋力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怒吼,眼中喷薄着滔天的怒火和不甘!密信!灵武!情报!巨大的绝望和被人玩弄于股掌的屈辱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被粗暴地从棺材里拖了出来,像一袋破败的货物。冰冷的石板地面硌着身体。士兵们拖拽着他,朝着义庄外走去。透过被劈开的门洞,他看到外面火把通明,人影幢幢,整个区域似乎都已被惊动。
就在他被拖出义庄大门,即将被投入更深的黑暗牢笼时——
“且慢。”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士兵们的嘈杂。
裴旻被拖拽的动作猛地一滞。他艰难地扭过头。
火光映照下,只见那位之前下令将他们安置在义庄的郭长史,正负手立于阶上。玄狐裘在夜风中轻轻拂动,清癯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扫过被捆缚堵嘴、狼狈不堪的裴旻,又瞥了一眼那口破碎的棺材和旁边被掀开的薄棺。
“郭长史!”队正连忙躬身行礼,语气恭敬,“此獠身份可疑,身藏叛军腰牌,又与其同党(指阿芜)藏身棺中,行迹鬼祟!末将正要将其押入大牢,严刑审问其同党下落及混入灵武之阴谋!”
郭长史缓步走下台阶,来到裴旻身前。他并未理会队正的汇报,目光落在裴旻被绳索勒紧、塞着破布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翻涌的愤怒、绝望和不甘。
“阴谋?”郭长史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又浮现出那种若有若无的笑意,“若真是里应外合的细作,岂会如此轻易暴露行藏?先以棺椁为掩,后又自毁门户,引兵来捕……此等行径,倒像是……”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裴旻那身破烂的收尸人装束,以及身上沾染的、来自长安的、特有的污秽和血腥气息。
“……像是走投无路,慌不择路之人。”他下了结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士兵耳中。
队正一愣,脸上露出迟疑:“长史的意思是……”
“此人身份虽疑,其同党(阿芜)亦在逃。”郭长史的目光重新落回裴旻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然其形貌狼狈,气息衰微,不似悍匪。贸然下狱拷掠,若熬刑不过死了,线索便断了。倒不如……”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
“寻个稳妥地方,先行关押,严加看守。待其同党落网,或查清其底细,再做区处不迟。”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那几口棺材,“眼下城中……能关押这等‘不祥’之人的稳妥之地,倒也不多。”
队正立刻会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长史明鉴!末将明白!这就将他押去……西城根那处废弃的……‘幽窖’!那里深埋地下,仅一出口,派重兵把守,保管万无一失!任他插翅也难飞!”
幽窖?裴旻心中一凛。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郭长史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带着侍卫飘然而去,玄狐裘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火把光影的尽头。
“带走!”队正不再犹豫,厉声下令。
裴旻被粗暴地架起,拖拽着离开义庄。这一次,方向是灵武城内更偏僻、更阴暗的角落。他无法反抗,也无法出声,只能任由绝望和冰冷的寒意一点点侵蚀四肢百骸。袖中那半张密信,紧贴着被绳索勒紧的手臂,如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在无边的黑暗中摇曳。灵武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情报……还有希望吗?
士兵们拖拽着他,穿行在灵武城深夜的街巷。灯火稀疏,巡逻的士兵小队明显增多,气氛肃杀。显然阿芜的逃脱和义庄的骚动,已惊动了整个城防。
最终,他们来到西城根一处极其荒僻的角落。这里靠近城墙根,几间低矮破败、早已废弃的土坯房歪斜地立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排泄物的恶臭。
士兵在一间看似最不起眼的土坯房前停下。队正掏出一把巨大的铁钥匙,费力地打开了房门上锈迹斑斑的重锁。一股更加阴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内,并非房间,而是一个向下延伸的、黑黢黢的洞口!粗糙的石阶通往深不见底的地下。
“下去!”队正粗暴地将裴旻往前一推。
裴旻踉跄着跌入洞口,顺着陡峭冰冷的石阶滚落下去!砰!重重摔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尘土飞扬。口中塞着的破布让他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
头顶传来沉重的关门声和落锁的哐当巨响!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也被彻底隔绝!
绝对的黑暗和死寂瞬间将他吞噬!冰冷刺骨的地气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仿佛要冻结他的骨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霉味和一种陈年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幽窖!名副其实!
裴旻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的喘息牵动着肩头的伤痛和肋下的划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土和绝望的味道。黑暗如同实质的墨汁,沉重地压迫着眼球。他试图活动身体,但绳索捆得极紧,勒得他血脉不畅,手脚麻木。口中的破布塞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中失去了意义。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寒冷、伤痛、饥饿、干渴,以及那无边的绝望,如同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啃噬着他的意志。袖中的密信紧贴着皮肤,那微弱的触感,是支撑他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唯一念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
头顶那扇厚重的门,终于再次传来开锁的声响!
嘎吱——哐当!
沉重的门板被推开。一道昏黄摇曳的火光,顺着陡峭的石阶投射下来,驱散了下方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脚步声响起。不止一个人。步伐沉稳。
裴旻艰难地抬起头,火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他看到两个身影顺着石阶走了下来。前面一人举着火把,是看守的士兵。后面一人,身材高大,披着厚重的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刚硬的下巴。
士兵举着火把停在台阶中段,警惕地盯着裴旻。那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影则独自走下最后几级台阶,来到了裴旻面前。
火光跳跃着,映照着斗篷人高大的轮廓。他沉默地俯视着地上如同烂泥般的裴旻。片刻后,他缓缓蹲下身。
一只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大手伸了出来,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把扯掉了塞在裴旻口中的破布!
“呃……嗬……”骤然涌入的空气让裴旻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
那斗篷人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待裴旻的喘息稍稍平复,他才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幽窖死寂的空气里:
“裴敦复的女儿……她在哪?”
裴旻的咳嗽猛地停住!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紧!又是裴敦复!又是阿芜!
他猛地抬起头,试图看清斗篷下那张脸!火光摇曳,只能看到兜帽下阴影中,一双锐利如鹰隼、仿佛燃烧着某种压抑火焰的眼睛!
“你是谁?!”裴旻的声音嘶哑干裂,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斗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那只大手再次伸出,这一次,目标却是裴旻被绳索紧缚在身后的双手!
裴旻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要干什么?!
然而,预想中的伤害并未发生。斗篷人的手指异常灵活,如同解索的工匠,快速而精准地在裴旻手腕的绳结处拨弄了几下!
啪嗒!
绳结应声而开!紧勒的绳索瞬间松弛!
紧接着,是脚踝上的绳索也被迅速解开!
束缚骤然解除,血液回流带来的刺痛让裴旻闷哼一声,但随之而来的是久违的、对身体的掌控感!
斗篷人做完这一切,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艰难活动着手腕脚踝、试图从冰冷地面爬起来的裴旻。火光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摇曳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神秘而充满压迫感的气氛中。
“她拿走了你的鱼符,也拿走了你的身份。”斗篷人的声音低沉依旧,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现在,整个灵武城,都知道你是那个刺杀守军、制造混乱的‘女刺客’的同党,是燕贼派来的细作裴旻。”
裴旻挣扎着半跪起身,闻言猛地抬头,眼中喷薄出屈辱和愤怒的火焰!
“我没有!我是……”
“你是谁不重要。”斗篷人打断了他,声音带着一种冷酷的穿透力,“重要的是,太子行辕的卫率府,半个时辰前,收到了一份以‘东宫千牛备身裴旻’之名投递的密信。”
密信?!
裴旻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狂跳!难道是……
“信中所言,叛将崔乾佑将于腊月初七,率轻骑精锐,假道陇山,迂回灵武西原,意图截断我军粮道。恳请太子殿下速发精兵,于西原设伏,一举歼敌。”斗篷人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是那半张密信的内容!一字不差!阿芜!是她!她不仅拿走了自己的身份鱼符,还利用它去投递了情报?!她……她到底想干什么?!一面将自己置于死地,一面又去送情报?
巨大的荒谬感和混乱如同漩涡,几乎要将裴旻吞噬!
“这情报……是真的!”裴旻嘶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亲眼所见!那半张密信……”
“真假与否,自有殿下与诸公判断。”斗篷人再次打断他,语气淡漠,“但,卫率府同时也收到了一份来自长安叛军控制区的密报。”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兜帽下的阴影仿佛更加深沉。
“密报称,安禄山麾下有一女谍,名唤‘血罗刹’,精擅易容,心狠手辣。近日已成功潜入灵武。此女……背上刺有范阳山川秘图,以此为记。其任务之一,便是利用一份精心伪造、半真半假的‘崔乾佑奇袭粮道’之情报,诱使我军主力调离灵武,于西原设伏……届时,叛军主力将趁灵武空虚,猛攻东门!”
轰——!
斗篷人的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裴旻的头顶!将他整个人都劈得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伪造?诱敌?调虎离山?灵武东门?!
阿芜……血罗刹?背刺秘图……安禄山麾下的女谍?!
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如果这是真的……如果那份密信是诱饵……那么……那么自己拼死送来的情报,非但不是希望,反而是葬送灵武、葬送太子的致命毒药?!
“不……不可能!”裴旻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她……她杀了叛军军官!她……”
“杀个把叛军军官,换取信任,对‘血罗刹’而言,算得了什么?”斗篷人的声音冷得像冰,“安禄山为了取信史思明,连自己亲子都能杀。一个军官,一条命,换整个灵武城,换大唐最后的希望……这买卖,太值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裴旻的心窝!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和幻想彻底击碎!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绝望!前所未有的绝望!比在乱葬岗被发现时更甚!比在灵武城下被万箭所指时更甚!他以为自己穿过了地狱,送来了希望的火种,却亲手递上了焚毁一切的烈焰!他以为阿芜是复仇的使者,却可能是索命的罗刹!
“为……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裴旻抬起头,死死盯着斗篷人兜帽下的阴影,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斗篷人沉默了片刻。幽窖里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裴旻粗重的喘息。
“因为,”斗篷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太子殿下,信了那份密报。”
裴旻的心猛地一沉!如坠深渊!
“卫率府已按密信所请,点齐精兵,由大将仆固怀恩率领,连夜拔营,开赴西原……设伏去了。”斗篷人的声音如同丧钟,敲在裴旻的耳膜上,“此刻,灵武城内……守备空虚。”
轰隆!
裴旻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他身体一晃,颓然坐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一片尘土。
完了……全完了……情报是假的……灵武……要丢了……太子……大唐……
无边的绝望和巨大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冰冷和疼痛,只剩下灵魂被撕裂的麻木。
斗篷人静静地俯视着瘫坐在地、如同失去灵魂的躯壳般的裴旻。火光在他身后跳跃,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射在幽窖冰冷的石壁上。
“现在,”斗篷人那沙哑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打破了死寂,“告诉我,裴敦复的女儿,‘血罗刹’阿芜……她最可能藏身的地方,是哪里?”
裴旻空洞的双眼缓缓抬起,望向斗篷人兜帽下的黑暗。那里,仿佛有无形的火焰在燃烧。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阿芜……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又可能是安禄山麾下最致命毒牙的女人……她在哪里?他怎么会知道?
然而,就在这巨大的绝望和混乱中,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他忽略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地道……棺材铺……长安……
他猛地想起了!在长安,他第一次被阿芜拽入密道时,那条地道……似乎连通着一家……棺材铺的后院!那家铺子……好像叫什么……“寿安坊陈记”?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混乱。他甚至无法分辨这是真实的记忆,还是绝望中的臆想。
斗篷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眼神中极其细微的变化。他蹲下身,凑得更近。那股混合着皮革、汗水和某种冷硬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兜帽的阴影几乎笼罩了裴旻的脸。
“想起什么了?”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裴旻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巨大的心理挣扎撕扯着他。说出这个地点?如果阿芜真是血罗刹,那里可能是陷阱!如果……如果她不是……那里可能是她最后的藏身之所,也是自己洗刷冤屈、甚至阻止灵武陷落的唯一线索……
时间仿佛凝固。幽窖里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裴旻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
最终,那半张密信带来的如山重负,那对灵武城和太子安危的刻骨焦虑,压倒了一切个人安危的考量。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干涩灼痛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长安……寿安坊……陈记……棺材铺……”
声音嘶哑微弱,却如同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生命。
斗篷人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裴旻一眼,那眼神在火光的跳跃下显得异常复杂。随即,他猛地站起身。
“看好他。”斗篷人对台阶上举着火把的士兵丢下一句命令,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踏上了冰冷的石阶。厚重的斗篷在身后翻卷,带起一股冰冷的风。
哐当!沉重的窖门再次关闭、落锁!最后一丝火光也被隔绝。
幽窖重新陷入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裴旻颓然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身体上的绳索虽已解开,但无形的枷锁却更加沉重地禁锢着他的灵魂。极度的疲惫、伤痛、饥饿、干渴,以及那足以将人压垮的绝望和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残存的意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昏睡过去的。或许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崩溃,终于压垮了最后一丝坚持。
混乱的梦境如同破碎的琉璃,交织着长安的尸山血海,朱雀大街上的冰冷车轮,乱葬岗的血色残信,地道里的幽冷光芒,阿芜背上狰狞的刺青地图,烽燧台下的血腥一刀,灵武城头的万箭寒光,还有……那斗篷人如同丧钟般的低语……
“……太子殿下,信了那份密报……”
“……仆固怀恩……开赴西原……”
“……灵武城内……守备空虚……”
不!不能睡!灵武!灵武!
一股巨大的惊悸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裴旻昏沉的意识!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冷汗瞬间浸透了冰冷的衣衫!
四周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死寂。冰冷。
但是……不对!
一种极其细微、却绝不应该出现在这幽深地窖里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和死寂,钻入了他的耳中!
咚……咚……咚……
沉闷!压抑!富有节奏!
仿佛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敲击着幽窖厚重的窖门?!
裴旻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他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在冰冷的地面上绷紧如弓!耳朵极力捕捉着那声音的来源!
咚……咚……咚……
声音很慢,但每一次敲击都异常沉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不是士兵换岗的例行检查,也不是送饭的动静。这声音……充满了不祥!
是谁?!
是斗篷人去而复返?还是……阿芜?!那个“血罗刹”?!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裴旻的心脏!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身体的虚弱和冰冷让他动作僵硬而迟缓。
就在这时——
吱嘎——哐当!
幽窖厚重的窖门,竟然从外面被打开了!
一股冰冷刺骨的夜风猛地灌入!带着浓重的湿气和……新鲜的血腥味!
昏黄摇曳的火光,顺着敞开的窖门和石阶流淌下来,驱散了下方一小片黑暗。一个身影,堵在了窖门口。
火光勾勒出那身影的轮廓。
不是斗篷人高大的身形。
也不是士兵的甲胄轮廓。
那身影……纤细,裹在沾满泥污和暗色斑块(是血吗?)的灰色斗篷里。鸦羽般的长发有几缕散落在苍白的脸颊旁。
是阿芜!
她竟然回来了?!
裴旻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瞳孔放大到极致!死死盯着台阶尽头那个身影!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她回来干什么?!杀自己灭口?!还是……
阿芜站在窖门口,没有立刻下来。火光映照下,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透明,嘴唇却异常鲜红,仿佛涂了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穿透了昏暗的光线,如同两口冰冷的深井,直直地、毫无情绪地落在裴旻身上。
她的手里……没有握着那把暗红色的长刀。
而是……拖着一个沉重的东西!
咚!
她将那东西顺着陡峭的石阶,猛地推了下来!
那东西翻滚着,沉重地砸落在幽窖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滚到了裴旻的脚边!
裴旻的视线下意识地移了过去——
火光从上方投下,照亮了那东西。
一颗头颅!
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双目圆睁!那惊骇欲绝、死不瞑目的表情,在昏黄的火光下扭曲而狰狞!
正是……那个在义庄下令将他们押入幽窖的队正!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狭小的幽窖里弥漫开来!
裴旻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巨大的惊骇让他几乎窒息!
“看守……解决了。”阿芜冰冷的声音从台阶上方传来,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缓缓抬起脚,踏上了第一级向下延伸的石阶。
靴子踩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死寂的幽窖里,却如同死神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
裴旻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冰冷!巨大的恐惧和混乱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她杀了看守的队正?她回来……是救自己?还是……
他挣扎着向后挪动身体,后背紧紧抵住冰冷潮湿的窖壁,试图寻找一丝微不足道的依靠。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那里空空如也!匕首早已被搜走!
“你……”裴旻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你……到底是谁?裴敦复……还是……血罗刹?”
阿芜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一步步走下石阶,灰色的斗篷下摆拂过冰冷的台阶。火光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摇曳不定的影子,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忽明忽暗,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始终锁定在裴旻脸上。
她没有回答裴旻的问题。
当她的双脚终于踏在幽窖冰冷的地面上,距离裴旻仅三步之遥时,她停下了脚步。冰冷的目光扫过裴旻惊惧的脸,又落在他脚边那颗队正狰狞的头颅上。
“灵武东门……”阿芜终于开口,声音如同冰珠滚落,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子时三刻。”
裴旻的瞳孔骤然收缩!灵武东门!子时三刻?!这正是斗篷人所说,叛军主力将要趁虚猛攻的时间!她……她承认了?!她真的是血罗刹?!她回来……是为了确保自己这个“同党”不会泄露她的计划?还是……有更恶毒的目的?!
巨大的愤怒和绝望瞬间压倒了恐惧!裴旻猛地挺直身体,不顾身体的虚弱和伤痛,嘶声怒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你果然是安禄山的走狗!你利用我!你害了灵武!害了太子!害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阿芜动了!
不是攻击!她猛地抬手,从灰色斗篷内侧掏出一个东西,朝着裴旻狠狠掷了过来!
那东西在昏暗的火光下划出一道弧线!
裴旻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入手沉重!冰冷!带着金属的质感!
他低头一看——火光映照下,那赫然是……一枚小巧的、造型古朴的青铜虎符!虎符身上,清晰无比地镌刻着一个字——“朔方”!
朔方军的调兵虎符?!裴旻的脑子嗡的一声!朔方军,那是郭子仪元帅统领的、拱卫灵武最核心的野战精锐!虎符在此,意味着……
“郭子仪……没去西原?”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裴旻混乱的脑海!
他猛地抬头,看向阿芜!
阿芜依旧站在三步之外,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神……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此刻翻腾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不再是纯粹的恨意和冰冷,而是混合了痛苦、决绝、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疯狂!
“拿着它!”阿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打破了幽窖的死寂,“去北校场!找朔方军左厢兵马使李光弼!告诉他……”
她的声音猛地顿住!身体极其轻微地摇晃了一下,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丝暗红的血迹,悄然从她紧抿的唇角溢出,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告诉他……”阿芜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地火涌泉’已开!‘金狼’……扑东门!……让他……立刻……驰援……郭……帅……在……”
她的话音未落!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大地深处爆发的怒吼!猛地从灵武城东门方向传来!震得整个幽窖都在剧烈摇晃!头顶的尘土簌簌落下!
紧接着,是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无数人汇聚而成的喊杀声!号角声!战鼓声!刀枪碰撞声!那声音穿透了厚厚的土层和冰冷的石壁,如同毁灭的狂潮,瞬间淹没了整个灵武城!
叛军攻城了!而且规模之大,攻势之猛,远超想象!东门方向!
阿芜的身体在这剧烈的震动和震天的喊杀声中猛地一晃!她再也支撑不住,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鲜红的血液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绽开的红梅!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金纸一般,眼神中的光芒急速黯淡下去!
她艰难地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满脸震惊、握着虎符僵在原地的裴旻。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最终定格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无尽疲惫和解脱的平静。
“……替我……”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她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阿芜!”裴旻下意识地惊呼出声,身体本能地想要冲过去!
然而,就在阿芜身体即将倒地的刹那——
轰隆!!!
幽窖那扇厚重的窖门,竟然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从外面猛地撞碎!巨大的木屑和石块如同炮弹般而入!
一道如同铁塔般魁梧雄壮的身影,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狂暴的杀气,如同地狱冲出的魔神,踏着破碎的门板,一步跨入幽窖!沉重的脚步踏在石阶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
火光映照下,只见来人顶盔贯甲,一身玄黑色重甲覆盖全身,甲叶上沾满了暗红的血痂和碎肉!头盔下,是一张狰狞如恶鬼的脸庞!虬髯戟张,环眼怒睁,左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随着他狰狞的表情而扭曲!他手中提着一柄门板般巨大的、刃口翻卷、兀自滴着粘稠鲜血的陌刀!那刀身散发出的浓烈煞气,几乎让幽窖里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血罗刹!”那重甲巨汉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锁定了软倒在地、气息奄奄的阿芜!他的声音如同破锣,充满了狂暴的杀意和一种残忍的快意,“终于……找到你了!大帅有令,提头来见!”
话音未落!那巨汉手中的陌刀已然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卷起一片血色的腥风!如同开山断岳般,朝着地上无力反抗的阿芜,当头劈下!刀势之猛,仿佛要将这幽窖连同里面的一切都劈成齑粉!
刀锋未至,那狂暴的杀气和劲风已将地上的尘土和碎石卷起!
裴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毁天灭地般的一刀惊得魂飞魄散!他离阿芜不过三步!那陌刀覆盖的范围,连他也无法幸免!(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