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二十九年的谷雨来得格外早。淅淅沥沥的雨丝裹着山雾,把青苍的山峦晕染成一幅水墨画。阿禾挎着竹篮往溪边去浣洗衣物,石板路上的青苔被雨水浸得发亮,她走得极慢,怀里揣着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那是昨夜阿尘用攒下的几个铜板,跟邻村货郎换的。
"阿尘最爱吃蛋黄,小石头见了准要抢。"她低头抿嘴笑,鬓边沾着的几缕碎发被山风吹得微微晃动。茅屋的烟囱里正冒着袅袅炊烟,阿尘该在教小石头编草蚱蜢了吧?小禾苗大概又缠着要骑在爹爹肩头,奶声奶气地喊着"摘桃花"。
溪边的捣衣声惊起几只白鹭,掠过水面时带起细碎的涟漪。阿禾捶打着阿尘那件打了三个补丁的粗布短褂,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去年冬天她学着缝的。那时阿尘笑着打趣:"我们阿禾的针线活,比宫里的绣娘还金贵。"她当时嗔怪地捶他胳膊,却没留意他说这话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山谷的宁静。阿禾直起身,疑惑地望向通往山脚的土路。这荒僻山村极少有骑马的贵人来,除非是......她心猛地一跳,想起上个月货郎说的,京郊在抓逃犯,闹得沸沸扬扬。
"娘!娘!"小石头的哭喊声从山路那头传来。
阿禾脸色煞白,扔下棒槌就往回跑。泥泞的山路湿滑难行,她几次险些摔倒,粗布裙摆被荆棘划破了长长的口子。转过山坳,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二十多个身着玄甲的士兵团团围住了茅屋前的晒谷场,明晃晃的刀枪在雨雾中闪着寒光。阿尘抱着吓得哇哇大哭的小禾苗,将小石头紧紧护在身后,他平日耕地用的锄头被扔在脚边,木柄断成了两截。
"你们是什么人?"阿尘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威严,那是阿禾从未听过的语气。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洗去了往日的温和,露出几分她陌生的冷峻。
领头的将领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容,却掩不住眼中的激动与惶恐:"陛下!臣魏峰,终于找到您了!"
"陛下?"阿尘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两个孩子搂得更紧,"你们认错人了,我叫阿尘,是这里的农户。"
"陛下!"魏峰膝行几步,声音哽咽,"您看看臣!六年前宫变之夜,是您亲手将虎符交给臣,命臣死守宫门!您不记得了吗?您是大靖的天子,萧彻啊!"
"萧彻......"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进阿尘混沌的脑海,无数破碎的画面骤然涌现——金銮殿上明黄的龙袍,宫墙上染血的旌旗,还有一支呼啸而来的黑色箭矢......他猛地按住剧痛的太阳穴,踉跄着后退,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整个人向后倒去。
"阿尘!"阿禾凄厉地尖叫,疯了一般冲过去。
可已经来不及了。阿尘的后脑勺重重磕在晒谷场边缘的青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怀里的小禾苗被震得脱手飞出,阿禾扑过去接住女儿,再抬头时,只见阿尘双目紧闭,额角渗出的鲜血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触目惊心的红。
"爹!爹!"小石头挣脱士兵的阻拦,扑到阿尘身边哭喊。
魏峰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快!传军医!"他小心翼翼地扶起阿尘,手指颤抖地探向他的鼻息,当感觉到微弱的气流时,长长松了口气。
阿禾抱着吓得抽搐的小禾苗,死死盯着那些士兵将阿尘抬上担架。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们要带他去哪里?他是我丈夫,是小石头和小禾苗的爹!"
魏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农妇,陛下乃九五之尊,岂容你随意攀附。六年前宫变,陛下坠崖失忆,蒙你照料,朝廷会重重赏赐。但陛下的身份,不容有失。"
"赏赐?"阿禾惨笑起来,声音凄厉,"我不要赏赐!我只要我的阿尘!你们把他还给我!"她想冲过去,却被两个士兵死死按住肩膀。
担架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低吟,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阿尘!"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没有了对她的依赖,只剩下冰冷的审视与疏离。当目光扫过她时,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微微蹙眉,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魏峰,回宫。"
"是!陛下!"
士兵们抬起担架,簇拥着往山下走去。阿禾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忽然挣脱束缚,抱着小禾苗,拉着小石头,跌跌撞撞地追上去:"阿尘!你看看我!看看孩子们啊!小石头,快喊爹!"
小石头哭着伸出小手:"爹!爹不要走!"
小禾苗在母亲怀里,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向担架,咿咿呀呀地喊着:"爹......抱......"
担架上的人脚步顿了顿。阿禾的心猛地一跳,燃起一丝希望。
可他终究没有回头。玄甲士兵组成的人墙挡住了她的视线,马蹄声渐渐远去,只留下漫天雨雾和三个被抛弃在泥泞中的身影。
阿禾瘫坐在冰冷的泥地里,怀里的小禾苗已经哭累睡去,小石头还在抽噎着喊"爹"。她望着空荡荡的山路,忽然想起六年前那个桃花纷飞的午后,阿尘醒来时茫然地问她:"我是谁?"
那时她笑着说:"你是阿尘,是我的夫君。"
如今,他记起了自己是谁,却忘了她是谁。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茅屋前的晒谷场,也冲刷着阿禾脸上的泪痕。她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女儿,又看看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慢慢咬紧了下唇。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可她感觉不到疼。
因为心口的位置,早已疼得麻木了。
山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桃花瓣,飘落在阿尘常坐的那块青石上。那里还留着他用树枝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阿禾,阿尘,小石头,小禾苗,一家四口。"
雨水冲刷着石面,那些字渐渐模糊,像极了他被唤醒的记忆里,那段被彻底抹去的六年光阴。(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