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二十九年深秋,紫禁城的银杏叶落了满地金黄,像极了六年前那个坠崖的黄昏。御书房内檀香袅袅,萧彻捏着狼毫的手指泛着冷白,目光扫过案上堆叠如山的卷宗,眉头越锁越紧。案头铜漏滴答作响,将这寂静的空间切割成无数个细碎的片段,每一片都在叫嚣着某种被遗忘的过往。
“陛下,户部新呈的秋粮入库册。”魏峰轻手轻脚地将黄册放在桌角,眼观鼻鼻观心。自江南回来后,陛下便像着了魔,整日埋首于旧档之中,尤其对六年前的卷宗格外上心。那些泛黄的纸页里藏着什么,魏峰不敢问,也不敢想。
萧彻“嗯”了一声,指尖划过“元启二十三年秋”的字样,心脏突然抽痛了一下。那个秋天,宫变,流矢,悬崖……记忆像是被浓雾笼罩的深渊,他站在崖边,能听见底下传来的呜咽,却看不清任何具体的景象。
“六年前,京畿周边可有什么异事?”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魏峰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他垂着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回陛下,六年前宫变方平,各地藩王蠢蠢欲动,京畿……京畿一切如常。”
“如常?”萧彻冷笑一声,将朱笔重重拍在砚台上,墨汁溅出,在明黄的奏章上晕开一朵丑陋的花,“魏峰,你跟了朕多少年?”
“奴才……奴才自陛下潜邸时便追随左右。”
“那你该知道,朕最恨什么。”萧彻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魏峰,“朕恨被隐瞒,更恨……被当成傻子。”
魏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只是怕陛下想起不愉快的事,伤了龙体。”
“愉不愉快,轮得到你来定?”萧彻猛地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几,带倒了一只青瓷笔洗,碎裂声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格外刺耳。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魏峰,眼中翻涌着压抑了许久的暴怒,“说!六年前,朕坠崖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魏峰浑身颤抖,汗水浸湿了背脊的衣料。他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却没想到会如此猝不及防。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萧彻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花架,兰花盆栽摔在地上,泥土混着花瓣溅了魏峰一身。
“陛下!”魏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奴才……奴才真的不知道!当年找到陛下时,您就躺在山脚下,身边……身边空无一人啊!”
“空无一人?”萧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步步逼近魏峰,眼中的血丝几乎要溢出来,“那朕这六年,是活在狗肚子里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捧着一叠卷宗:“陛下,江南道御史递上来的民情折子,说是……事关京郊农户。”
萧彻一把夺过卷宗,胡乱翻着。忽然,他的手指停住了,目光死死盯着其中一页。魏峰偷偷抬眼,只见那页纸上写着:“京郊青溪镇有农妇沈氏,携一双儿女,守着亡夫留下的几分薄田度日。其夫六年前上山采药,失足坠崖,尸骨无存……”
“沈氏……”萧彻喃喃自语,这个姓氏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江南渡口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想起她惊恐的眼神,想起那个眉眼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小男孩……
“她叫什么名字?”萧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魏峰不敢隐瞒,低声道:“回陛下,好像……叫沈禾。”
“沈禾……”萧彻重复着这个名字,眼前突然闪过一片桃林,一个穿着粗布裙的女子在桃树下朝他笑,阳光洒在她脸上,温暖得让人心慌。他猛地捂住头,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陛下!”魏峰连忙上前扶住他。
“备驾!”萧彻推开他,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朕要南巡!立刻!马上!”
魏峰愣住了:“陛下,南巡的仪仗还未准备妥当,而且……苏皇后那边……”
“不必管她!”萧彻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朕要亲自去江南,去找那个沈禾!”
三日后,南巡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萧彻坐在龙辇里,掀开轿帘,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急切地去找一个素未谋面的农妇,只知道如果不去,他会疯掉。
队伍行至京郊坠崖处时,萧彻突然下令停轿。他独自一人走上山,站在悬崖边,俯瞰着底下云雾缭绕的深渊。六年前的记忆碎片再次涌现:厮杀声,流矢破空的呼啸,身体失重的恐惧……还有,一双温暖的手,将他从冰冷的崖底拉上来。
“阿尘……”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萧彻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他沿着山路往下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当年阿禾发现他的地方。那里依旧是一片荒芜,只有几株野草在风中摇曳。他蹲下身,抚摸着地上的泥土,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嬉笑声。萧彻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裙的女子带着两个孩子在溪边浣纱。那女子的背影,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模糊身影。
“娘,你看我捡到了什么!”一个小男孩举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跑过来,眉眼间竟有几分萧彻的影子。
女子笑着接过蝴蝶,阳光洒在她脸上,温暖而柔和。萧彻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想上前,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就在这时,小男孩突然朝他的方向看来,好奇地眨了眨眼:“娘,你看那个叔叔,他好像在哭。”
女子顺着小男孩的目光望去,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萧彻。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手中的蝴蝶笼子“啪”地掉在地上,蝴蝶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萧彻的呼吸骤然停止。
是她。沈禾。
沈禾也认出了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她一把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身体微微颤抖。
萧彻一步步朝她走去,每走一步,心口的疼痛就加深一分。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爹……”小石头突然开口,怯生生地看着萧彻,“你是我爹吗?”
萧彻浑身一震,猛地停住脚步。他看着小石头那张酷似自己的脸,看着他眼中对父爱的渴望,心中的防线轰然倒塌。
“我……”他张了张嘴,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是……爹回来了。”
沈禾听到这句话,身体晃了晃,差点晕过去。她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帝王,看着他眼中的痛苦与悔恨,心中百感交集。
六年了,她等了六年,盼了六年,恨了六年。如今他终于回来了,却带着一身的荣华富贵,和一双不认识她的眼睛。
“你不是我爹!”小石头突然挣开沈禾的手,朝萧彻跑去,“我爹早就死了!你是皇帝,你为什么要冒充我爹?!”
萧彻蹲下身,想要抱住小石头,却被他狠狠推开。小石头的眼中充满了愤怒和委屈:“我娘说,我爹是个英雄,他为了救我娘,被蛇咬了,死在了山上!你不是我爹,你是坏人!”
萧彻的心像是被刀割一样疼。他看着小石头,又看看沈禾,终于明白了她这些年的不易。他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们走吧。”沈禾拉起小石头和小禾苗的手,转身就走。她的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萧彻看着她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知道,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六年的记忆,更是一个女人最珍贵的青春和爱情。
“沈禾!”他终于忍不住喊出声,“你听我解释!我……”
沈禾没有回头,只是脚步更快了。
萧彻站在原地,看着她们消失在山路的尽头,心中一片荒芜。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缓缓站起身,望着天空中盘旋的孤雁,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他是大靖的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财富,却连一个女人的心都留不住。
“回宫。”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
魏峰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不去江南了吗?”
萧彻摇了摇头,转身朝龙辇走去。他知道,他和沈禾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六年的时光,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是皇帝萧彻,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妇沈禾。他们的世界,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相交。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的瞬间,沈禾躲在树后,看着他的背影,泪水早已决堤。她轻轻抚摸着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属于她和阿尘的孩子。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他们注定要相遇,注定要相爱,注定要分离,注定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思念彼此。
萧彻回到京城后,大病了一场。病中,他时常梦见那片桃林,梦见沈禾在桃树下朝他笑。他想抓住她的手,却总是抓不住。
病好后,他开始疯狂地处理朝政,试图用繁忙的公务来麻痹自己。他废黜了苏皇后,将她打入冷宫。他下令彻查当年的宫变,将所有参与叛乱的人都处以极刑。
他以为,只要权力够大,就能掌控一切。却发现,他连自己的心都掌控不了。
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他都会独自一人去江南,去青溪镇的那片桃林。他知道沈禾就住在那里,却从不打扰她。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和孩子们在桃树下嬉笑打闹,心中既痛苦又满足。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了。
而沈禾,也从未忘记过他。她将那枚玉佩视若珍宝,每天都拿出来擦拭。她告诉孩子们,他们的父亲是个英雄,为了保护大靖的百姓,牺牲了自己。
小石头渐渐长大,成了一个懂事的孩子。他常常问沈禾:“娘,爹真的是英雄吗?”
沈禾总是笑着点头:“是啊,你爹是天底下最伟大的英雄。”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英雄,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的桃树下,默默地看着他们。
岁月流逝,转眼间又是十年。小石头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少年,小禾苗也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而沈禾,鬓角也染上了风霜。
这一年,桃花盛开的时候,萧彻又来了。他站在桃树下,看着沈禾带着孩子们在田间劳作,心中百感交集。
突然,小石头朝他跑来,手中拿着一把木剑ܚ“叔叔,你能教我练剑吗?我娘说,我爹以前最会练剑了。”
萧彻愣住了,看着小石头眼中的期待,他点了点头。
夕阳下,一个穿着龙袍的帝王,教一个农家少年练剑。这画面,荒诞而又温馨。
沈禾站在田埂上,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也许,这样也挺好。他们虽然不能在一起,却能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彼此。
只是,在无人的时候,沈禾还是会拿出那枚玉佩,默默地流泪。她不知道,萧彻也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那支磨损的木刻小禾苗,喃喃自语:“阿禾,我记起来了,可你在哪?”
他们的爱情,就像那片桃林,盛开在忘川河畔,却注定要凋零在红尘俗世中。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