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二十九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场雪落时,阿禾正蹲在灶台前给两个孩子烤红薯。陶罐里的小米粥咕嘟冒着泡,蒸汽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眼角竟已有了细密的纹路,像被寒风吹裂的土地。
"娘,爹什么时候回来?"小石头攥着半块红薯,含糊不清地问。他今年六岁,个头蹿得飞快,粗布衣裳的袖口已经短了一大截,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
阿禾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星子噼啪跳起来,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快了,"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等开春桃花开了,你爹就回来了。"
这话她说了三年。从那个穿铠甲的男人把阿尘带走那天起,每个寒来暑往,她都对着两个孩子重复这句话。可桃树枯了又发,发了又枯,山路上始终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夜里小禾苗突然发起高烧。三岁的小姑娘烧得小脸通红,嘴里不停呓语:"爹...冷..."阿禾摸了摸女儿滚烫的额头,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窖里。村里的赤脚医生上个月摔断了腿,要请大夫只能去山外的镇子。
她把唯一的棉被裹在小禾苗身上,又给小石头掖好被角:"石头乖,在家等娘,娘带妹妹去看大夫。"
"娘,我跟你去!"小石头一骨碌爬起来,小脸上满是倔强,"我能背妹妹!"
阿禾鼻头一酸,摸了摸儿子的头。这孩子自小就懂事,阿尘走后更是处处学着大人的模样照顾妹妹。可山路崎岖,夜里又下着冻雨,她怎么忍心让孩子跟着遭罪?
"听话,"她强忍着泪意,把家里仅有的两个铜板塞进儿子手里,"要是饿了就去隔壁张奶奶家,娘很快回来。"
背上小禾苗出门时,冷风夹着雨丝劈头盖脸砸下来。山路湿滑难行,阿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几次差点滑倒。小禾苗在她背上烧得迷迷糊糊,小手却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娘...冷..."
"不冷了,苗苗乖,很快就到了..."阿禾把女儿往背上又紧了紧,敞开的棉袄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却任凭雨水浸透单薄的衣衫。
走到半山腰时,脚下突然一滑,阿禾重重摔在泥地里。小禾苗被惊醒,哇地哭出声来。阿禾顾不上膝盖的剧痛,连忙爬起来检查女儿有没有受伤,却发现自己的手掌被尖锐的石头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混着雨水往下淌。
"娘流血了!"小禾苗的哭声更响了。
"没事,娘不疼。"阿禾咬着牙站起来,撕下裙摆一角草草包扎了伤口,重新背起女儿往山下走。血珠一滴滴渗过布条,在泥泞的山路上留下断断续续的红痕,像一条蜿蜒的血泪。
在镇卫生院折腾到后半夜,小禾苗的烧终于退了些。大夫开了两副草药,嘱咐要按时煎服。阿禾摸遍全身,只有看病剩下的几个铜板,连抓药的钱都不够。
"大夫,求您先把药给我吧,我过两天一定把钱送来!"她几乎要给大夫跪下。
白胡子大夫看着她怀里熟睡的孩子,叹了口气:"拿走吧,都是当娘的,不容易。"
抱着药往回走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阿禾又冷又饿,头晕得厉害,可怀里的药包沉甸甸的,像揣着全世界的希望。走到村口时,远远看见小石头瘦小的身影站在寒风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两个铜板。
"娘!"看到阿禾,小石头像只受惊的小鸟扑过来,小手摸到她冰冷的衣服,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娘你怎么才回来?我以为..."
"娘这不是回来了吗?"阿禾蹲下身,把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晨雾中,一家三口的身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日子像磨盘一样缓慢而沉重地转动。阿禾白天去山上采药,晚上回来给孩子们缝补衣裳,还要抽空侍弄屋前那几分薄田。阿尘在时,这片地总能种出饱满的粮食,可如今落ȥŹ手里,禾苗长得稀稀拉拉,还时常被虫蛀。
那天她正在地里拔草,邻村的地主王麻子带着几个家丁耀武扬威地闯了进来。"沈氏,这地你也种不好,不如让给我王某人,"王麻子三角眼滴溜溜地转,落在阿禾身上,"只要你乖乖从了我,别说这几亩地,以后吃香的喝辣的都有你的份!"
阿禾抱着锄头挡在田埂前,像只护崽的母狼:"这是我男人的地,谁也别想抢!"
"你男人?"王麻子嗤笑一声,"早就是个死鬼了吧!我劝你识相点,不然..."
家丁们一拥而上,阿禾死死护着田埂不肯退让。混乱中不知谁推了她一把,她重重摔倒在地,额头磕在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娘!"正在地头玩耍的小石头冲过来,张开小胳膊挡在阿禾身前,"不准你们欺负我娘!"
王麻子被这孩子的气势震慑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小兔崽子,找死!"抬脚就要踹过去。
"住手!"阿禾疯了一样扑过去抱住王麻子的腿,"要打就打我!别动孩子!"
王麻子被缠得不耐烦,狠狠一脚踹在阿禾胸口。她闷哼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却依旧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放。她知道,这块地是阿尘亲手开垦的,是他们一家四口曾经的希望,她死也不能让别人抢走。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张奶奶的喊声:"官府的人来了!"王麻子做贼心虚,狠狠瞪了阿禾一眼,带着家丁仓皇逃窜。
阿禾瘫坐在泥地里,看着被踩得乱七八糟的禾苗,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小石头用脏兮兮的小手给她擦脸:"娘不哭,石头长大了保护你。"
阿禾把儿子搂进怀里,哽咽着说不出话。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单薄的身影在空旷的田埂上,像两株被狂风摧残的野草。
夜里给孩子们掖好被角,阿禾坐在灯下整理阿尘留下的旧物。一个破旧的木箱里,整整齐齐叠放着阿尘的几件衣裳。最上面那件蓝布短褂,是阿尘刚来时穿的,后来磨破了袖口,她用碎花布打了补丁;肘部被树枝刮破的地方,她绣了朵小小的桃花。
她轻轻抚摸着褂子前襟,那里还留着一块暗褐色的血迹。那是三年前的夏天,她上山采药时被毒蛇咬伤,阿尘背着她狂奔二十里求医,回来时自己也被树枝划破了胳膊,血染红了这件褂子。
"阿尘..."她把脸埋在褂子里,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布料上仿佛还残留着男人温暖的气息,可那个会把她护在身后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件褂子要穿到小石头长大。"
"等秋收了,就给阿禾扯块新布做衣裳。"
"苗苗别怕,爹给你打只兔子。"
男人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可睁开眼,只有空荡荡的茅屋和墙上摇曳的灯影。阿禾抓起剪刀,想要把这些勾起回忆的旧物全都剪碎,可剪刀碰到布料的瞬间,却又迟迟下不去手。
这是阿尘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落在阿禾苍白的脸上。她想起阿尘总爱对着月亮皱眉,那时她不懂,现在才明白,原来有些人,生来就不属于这烟火人间。他是天上的月亮,偶然坠落凡尘,终究还是要回到天上去的。
而她,不过是他下凡历劫时遇到的一棵野草,风一吹,就散了。
可野草也有野草的坚韧。阿禾把褂子重新叠好放回木箱,又从箱底翻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包着阿尘刚来时她给他包扎伤口用的草药,还有他磨得光滑的砍柴刀,甚至连他掉的一颗纽扣,她都小心翼翼地收着。
这些零碎的物件,拼凑起她生命中最温暖的六年。如今它们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可她舍不得丢弃。痛也好,苦也罢,这都是她和阿尘曾经爱过的证明。
"娘,你怎么哭了?"小石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她。
阿禾连忙擦干眼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娘没哭,娘是高兴。等开春了,娘带你去镇上赶集,给你买糖葫芦。"
"真的?"小石头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要是爹在就好了,爹说过要给我买最大的糖葫芦。"
阿禾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紧紧抱住儿子:"会的,你爹会回来的。"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儿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夜风吹过茅屋,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旷野中无助地哭泣。
第二天一早,阿禾照常背着背篓上山采药。路过那块被王麻子糟蹋的田地时,她停下脚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正被踩倒的禾苗。露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可她毫不在意,一根一根地整理着,仿佛在呵护着易碎的希望。
"阿尘,你看,我们的禾苗还活着。"她对着空旷的田野轻声说,"就像我和孩子们一样,不管多难,我们都会好好活着。"
远处的山峰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山脚下的茅屋升起袅袅炊烟。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伤痛,带着希望,也带着对那个不归人的无尽思念。阿禾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朝着山路深处走去。她的背影单薄却坚定,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生长的忘忧草。(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