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放亮,驱散了血腥的阴霾,却驱不散渔阳村弥漫的悲怆与死寂。
幸存的村民们开始沉默地收敛残尸,清理废墟。
王福平家那片焦黑的废墟前,陈守耕父子四人静静伫立。
陈守耕粗糙的手指,从瓦砾堆里拈起一块被烧得焦黑、却依稀能辨出是上好木料的碎片。
那是王福平屋里那张破木桌的一角。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背着手在堂屋里焦躁踱步的身影,那个为了全村安危咬牙凑钱请仙师、最终却落得尸骨无存的里正。
“王老哥…”陈守耕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干涩。
就在此时,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由远及近。
“王公,王公啊——!”
只见村里的老童生李夫子,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废墟前,他衣衫凌乱,脸上涕泪纵横。
“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
李夫子用满是灰黑的手捶打着冰冷的地面,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王公忠义之士,为国尽忠半生,为民耗尽心血,竟…竟葬身妖爪,尸骨无存,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啊。”
他的哭声凄厉绝望,在寂静的废墟上回荡,引得远处一些清理的村民也默默垂泪。
陈守耕默默看着,心中亦是沉痛万分,陈星河和陈青崖也停下了翻找的动作,看着悲痛欲绝的李夫子。
李夫子哭嚎了一阵,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守耕,声音因激动而尖锐颤抖:
“陈…陈老弟,王公…王公他死得冤啊,他为了这村子,殚精竭虑,你知道吗?就在…就在那畜生来的前几天,王公还让我…让我写了好几封告急文书,加急送往县衙,言明北坡妖物凶险,恐酿成大祸,恳请县尊大人速发兵剿妖。”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几张沾着泥污和泪渍的草纸,正是那些告急文书的草稿副本。
“可是…可是石沉大海,音讯全无,最后那封…最后那封加急的信,王公托镇上的镖队带走的,才送出去三天啊,那畜生就…就来了,若是…若是官府早派人来,王公…王公他何至于此,乡亲们何至于此啊,呜呜呜…”
李夫子再次伏地痛哭,那几张草稿纸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如同攥着王福平未竟的遗愿和对官府最后的控诉。
陈守耕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原来王福平并非没有努力,他早已预见了灾祸,拼尽全力向上求救,却如同把石子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死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官府的冷漠与无能,才是这滔天祸事背后最大的推手。
他胸中翻涌着愤怒与悲凉,但看着眼前哭得几乎晕厥的李夫子,看着这片承载着王福平守护的焦土,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压了下来。
他弯下腰,在瓦砾堆里更加仔细地翻找着,动作缓慢而沉重。
陈星河、陈青崖、陈大山也跟着蹲下身,在焦黑的灰烬和冰冷的碎石间搜寻。
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陈星河的手指触碰到一个硬物,他小心地拨开覆盖的炭灰,挖了出来。
那是一个扁平的铁盒,盒盖被高温烤得有些变形,锁扣也熔在了一起。
陈星河指尖运起一丝水灵气,如同冰凉的刀锋,沿着熔死的缝隙轻轻一划。
“咔哒。”
盒盖弹开。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叠发黄的旧纸。
最上面一张,赫然是盖着苍梧县衙大印的地契,上面清晰地写着“渔阳村北坡林地叁佰亩,持有人:王福平”。
下面几张则是村里几户绝户人家田地的代管契书。
陈守耕拿起那张地契,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冰冷的纸面,感受着上面残留的印泥凹凸。
三百亩,整个渔阳村现存的熟田加起来,也不过两百亩出头。
这北坡林地,虽然贫瘠多石,灌木丛生,但地势开阔向阳,若能开垦出来,哪怕只能种活一半……
陈守耕的心跳,骤然加快,他仿佛看到了那三百亩荒地上,青玉禾的翠浪在春风中翻滚。
有了这块地,再加上那些依附村民手中零散的田契……陈家,或许真能在这一方贫瘠之地,扎下前所未有的深根。
他将地契和契书仔细叠好,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还在恸哭的李夫子和这片焦土,仿佛要将王福平的遗志刻在心里。
“走,回家。”
他转过身,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
“开春了,该下种了。”
-----------------
渔阳村的这个春天,是在焦土与泪水中挣扎着到来的。
凛冽的寒风终于带上了些许湿意,冻得梆硬的泥土表层开始微微发软。
陈家院后那片新开垦的坡地上,人影攒动。
陈大山如同不知疲倦的耕牛,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与泥浆混在一起。
他紧握着那柄硬木骨耜,每一次奋力插入、撬动,都伴随着冻土碎裂的呻吟和碎石被翻出的闷响。
他身后,是几个跟着陈家干的村民,大多是些半大的小子和健壮的妇人,他们用锄头、铁镐,甚至是削尖的木棍,清理着陈大山翻出的石头和顽固的草根。
每一寸土地的开拓,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滚落的汗珠。
陈青崖也在其中。
他小小的身影混在大人堆里格外显眼,小脸绷得紧紧的,双手紧握着一把沉重的石锄。
每一次挥下,他皮肤下都隐隐流转着土黄色的光晕,石锄落点精准,力道沉猛,效率远超旁人。
“嘿,青崖这力气,真不愧是仙师调教过的。”
“是啊,瞧这石锄挥的,比咱大人还利索。”
周围的村民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敬畏与羡慕。
陈青崖抿着嘴,不说话,只是埋头苦干。
他喜欢这种力量感,喜欢汗水浸透衣衫的感觉,更喜欢看到一片片顽石荒地在自己和大家的努力下,渐渐显露出泥土的褐色。
另一块相对平整的熟田里,气氛则肃穆得多。
陈守耕站在田埂上,如同指挥一场无声的战役。
他面前摆放着那个青布小袋,袋口敞开,露出里面数百粒饱满圆润、通体青翠如翡翠的灵谷种子。
阳光洒落,种子表面流转着温润的微光,浓郁的生机气息弥漫开来,引得周围负责播种的几个老农和妇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眼神敬畏。
“都看仔细了!”
陈守耕的声音低沉而严肃:“这是仙家赐下的谷种,金贵无比,一粒种,就是一捧粮,就是一条命,手要稳,心要静,落籽深浅、间距,按我划的线来,错一丝都不行。”
他亲自示范,粗糙的手指捻起一粒青玉禾种子,小心翼翼地放入垄沟,覆上一层薄土,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
几个被选中的老农和勤快妇人,学着陈守耕的样子,动作笨拙而虔诚地开始点种。
每一粒种子落下,都伴随着他们粗重的呼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