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甲不明所以,出于对大王的信任走上前来,站在丈高的桃源活佛面前。
鳄鱼脑袋人形身躯的黑甲看起来苗条矮小不少,作为浔阳江的鼍龙,模样也显得憨态,没有猛兽的凶戾和狰狞。
陆寻抬起簸箕一样的巨掌,覆盖在黑甲的鳄鱼头颅,仰头望月,调动法力。
度化。
额头鳖宝放出盛大光芒,仿若形成一道金色轮,漂浮于尘世的光点汇聚环绕在淡金色光罩,接着光芒融化成水流顺着头颅流淌下来。
黑甲虔诚的闭上双眼,任由金漆刷在自己的身上。
黑甲冥冥中似乎听到诵经声,听不真切,只觉得伴随着经文入体,自身如小溪的法力流化做奔涌的河,身上黑色的鳞甲更加坚固。
原先新长出的斑点也变成一般模样,整条身躯像是披上精炼重甲。
直到金光完全融入了身躯,绽出光芒完全内敛成一点。
黑甲仰天长啸。
“吼。”
靠山屯的小河激荡出水流,化做一道蟒蛟在上方炸开成雨。
陆寻侧眸看过去,眼中惊喜不已,度化和点将确实可以共同作用于一只妖怪,而且随着两道出神入化法术的迭加,黑甲已经不是胡乱练出真气的模样,竟能操控水蟒卷。如此看来,至少也摸到稀有的门槛。
黑甲单膝跪地,叩拜道:“谢大王!”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变得更强大,倘若是现在的他再战四脚蛇,一定可以将之拖入水中搏杀。
陆寻颔首,拿取水袋重新灌上宝血,随后摇身一变成为白面书生,淡红色的眼眸看向仓促搭建的木屋。
门缝豁然被顶开,滚出一毛茸茸脑袋的署耳和扮鬼脸的沈先生。
一怪一鬼勉强笑了笑,沈先生忙起身,抹去脸上的血迹收起泡发的长舌,心虚地说道:“陆老板,哈哈,你也没睡啊。”
署耳去捡掉下来的员外帽子。
陆寻不置可否,动静这么大肯定瞒不过一怪一鬼,反正他也没想隐瞒什么,看了看天色,说道:“早点睡,天不亮我们就启程,早一步去盂县,说不准还能在前面碰到白教的妖女。”
他也就随口那么一说,兵凶,甚危,把水鬼送回去他得等校尉的消息,闷头闯荡可不是明智之举。
“大王,俺随你去。”
陆寻看向说话的黑甲,他本想指挥黑甲返回浔阳水府,又怕沿途遇到妖怪,上回碰到的那个疑似河伯的老人说过,不同江河地段各有大妖盘踞,索性就带上黑甲吧,反正也不差这一个。
一转眼,轻便的队伍又多出一头妖怪。
“去道别吧。”
黑甲叉手快步往河神庙赶去。
……
天光未明。
众怪启程。
白日里歇息,夜里赶路。
隐约见到县城的轮廓,撑伞的沈先生雀跃欣喜,又满面踌躇,他已二十年没有回来,不知道盂县沈家是什么样子。
这么多年从最开始的懵懂混沌,到渐渐明悟潜修,好不容易才做了鬼,能离开河角村水库。
“去护城河。”
陆寻吩咐黑甲潜入盂县内河。
他则带着署耳去等城门,因是夜里赶来,仍见明月高悬,凉亭棚子伏着诸多驼兽,三三两两身着单衣的行商,各自蹲坐在篝火旁,畅快侃谈天南海北的趣事,遭难的流民灾民拖家带口,眼巴巴望着大门。
沈先生茫茫一望,沉声说道:“好多灾民,经世军造此大孽。”
“兄台此言差矣。”
一个着补丁长衫,书生模样的人正走来,听到声音还以为是白脸儒生说话,拱手作揖,接着说道:“天灾如此,乃是朝廷无道,我经世会不仅收拢灾民,熬煮汤药镇压热病,还将粮食分给百姓,怎是经世军的错?”
“我见兄台气宇轩昂,气度出尘,定然不知内情,以为我等是造反的乱匪。”
“殊不知,经世郎雄才大略,得梦神尊启示,早在多年前就组织经世会,以应付此次大灾。”
“在下程祥……”
他的话没说话,肚子先咕噜叫了一声。
白脸儿陆寻倒也没有嬉笑嘲弄,而是招手道:“兄台坐下一起吃点儿吧。”
搭建的篝火正煮肉汤,飘出香味儿让书生嘴里下意识分泌出口水,喉头滚动,伸手摸了摸揣在怀里的半块儿干硬如石头的馍馍。
看到白脸儿儒生从布包里拿出酥脆的光饼,他脸一红,坐了下来。
陆寻从背篓分出碗筷,盛出肉汤递给蒙面的员外和身影凝实的水鬼,之后又给书生一碗,以及两块撒着芝麻的光饼。
程祥顾不得烫埋头吃喝起来,他吃得仔细,末了还扬起宽大袖袍挡住脸和碗,不知道在干什么。陆寻马上就猜到了。
果然,等书生放下袖袍的时候,他手里的那只碗已经被舔舐得干干净净。一些散落下的光饼碎渣被他用指头粘住,抿进嘴里,用门牙和前齿细细咀嚼。
“再来一碗?”
书生猛然抬头。
这一回他听清楚白脸儿儒生的话,吐字清晰,声调很慢,分外优雅,想来刚才的话应该不是儒生说的。
他想摇头又把碗递了过去。等陆寻盛出另一碗的时候,程祥从布包里摸出个瓷碗,将碗里的肉汤全倒过去。
他又把原来的碗舔干净,放下袖袍,扯上个笑容说道:“兄台有所不知,发妻还饿着肚子,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上岁数的老娘。”
“你是经世会的?”
“在下是经世会的社员,因是个童生所以来城门吸纳新社员,我经世会……。”
“打住。”
陆寻抬手,他实在不想听那些长篇大论。什么这个对,那个错,朝廷、地方,乱匪、义军……,他一概都不想听,他就想知道有什么厉害的大妖怪,最好大妖怪的愿望还能简单一点儿。
其实陆寻也不该过多苛责妖怪,因为大人物的欲望更深邃。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程祥是要脸的,当即住嘴,只是谈起家常和章州的风土人情。
“我姓倪。”陆寻没有报上真名,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来到经世会的地盘,还是低调一点儿的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被联系起来又是麻烦。
程祥没有追问,光是那头马匹一样的异兽,就足以说明此人要么本事高强,要么家世显赫,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他能招惹的。
署员外接过话茬道:“我听说此次旱灾是地龙翻身导致焦土现世。”
“传说东海有扶桑神树,栖息着三足金乌,紫薇失徳,惊吓金乌褪去羽毛,羽毛坠落章州形成一片旱地,皆因……”
程祥还想数落朝廷和章州官员的不是,想到‘倪先生’的话就生生止住,继续说道:“总之,再过一段时日就能控制住旱情。”
随着一阵嘎吱声,盂县的县城大门缓缓推开,聚集在城下的驼兽队伍立刻喧腾起来,在驼铃声中磨蹭起身,点数货物,排成长队。
陆寻倒是意外,都说趋吉避凶,没想到遭了灾的地方生意反而好了起来。
一位身着皂衣的老吏在桌前登记,两排不属于县衙的行伍驻守城门。
轮到陆寻一行人的时候,书生程祥说了一句什么话,老吏就将他们登记下来快速放行,不过城头上兵卒们的目光始终落在奔雷身上。
概因奔雷实在太不像马了,整个就是妖魔异兽。
陆寻牵着奔雷踏入县城,侧首问:“还记得你家在哪儿吗?”
“记得,不过二十年风雨变换,就是不清楚沈家……”沈获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对沈家还是有信心的,但那是以前,如今经世会把控盂县,连县衙的官吏都得听从经世会的安排,沈家真能平安无事吗?
县城内难民虽多,不见堆积如山的尸体,好在九江是南边,加之是旱灾,白天夜里冻不死人,也就不需要准备棉衣。
还能看到捕快勤快巡街。
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建筑多是商户,生意也不错。
陆寻眯着眼睛,收起轻视之心,能把县城治理的这么好,经世军果有能人,他原本还觉得是不成气候的乱匪,现在倒是真见着几分义军模样,如此秩序和秋毫无犯的做法,怪不得程祥这么拥护经世会。
经世会的手段明显比桃源活佛高明了不止一筹。
“老板,那里,那儿就是我家。”
听到沈先生呼喊的陆寻回神,大槐树东头有一家青石红瓦粉刷石灰的府邸人家,两侧灯笼簇拥着一块陈年匾额,上书‘沈府’。
陆寻早听沈获说过,对此并不见怪,由署员外牵着奔雷和另一匹良马,他上前去叫门。
兽口吞门环拍响。
咚咚。
嘎吱,漆色大门开出一道缝隙,从里面探出半个人影,是个老人模样,浑浊老眼打量着站在门口的书生,似乎是想起什么,说道:“怎么如此不懂事,我家老爷是县衙典吏,你不要来此传播教义……”
陆寻叉手道:“在下不是经世会的人,是受人之托来送还你家沈获,沈先生的尸骨。”
门房老人惊叫一声:“啊,谁!”
“沈获。”
听清楚的门房老人赶紧往大堂赶去。
被晾下的陆寻也不恼,退了两步回到台阶。
借着油纸伞遮挡天光的沈获怔怔然出神,自他从军已经过去三十年,府邸的牌匾又旧了些,门房他也不认识了,想来爹娘……,在他沉思之时候,离去的门房领一个身着绸缎的老者走来。
老者身后跟着小厮和丫鬟,迫不及待地闯开大门,忙问道:“是谁带回我二哥的尸首。”
陆寻拱手问道:“老先生是?”
“我名沈连。”
“令兄尸骨在……”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快有请。”沈连命人打开大门迎贵客进来,让仆从小厮去牵马。
奔雷打了个响鼻,小厮吓得不敢近前,这独角牛头模样的怪马张嘴竟是一口尖牙。
“别耍脾气,一会儿就去接你。”
奔雷这才安静下来。
抵达正堂,陆寻将背篓里的骨灰坛拿出来,放在桌上说道:“这就是沈先生的骨灰,他在章县的河角村落水,我路过的时候起出来。”
“这……”沈连一愣,问道:“可有凭证?”
这么无凭无据的,就说是他二哥的骨灰,也没办法让人信服。
老管家似乎也觉得书生和蒙面戴斗笠的员外有疑,遮遮掩掩莫非是千门骗子。
谁料,油纸伞缓缓撑开,一道虚幻身影凝实,不正是溺死鬼沈获,沈获张口道:“五弟!”
沈连先是一惊,接着猛然起身:“二哥!”
“哥呀。”
两兄弟抱头痛哭。
这倒是让坐在这里的陆寻和署耳面面相觑,不过把人送回来他也就完成承诺,身形稍微放松,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
是继续北上,还是等无牙带来书院的消息,亦或是去江北大营找高庆之?
两兄弟说起家常似乎永远说不完,沈获冷不丁问:“五弟身上怎么如此浓郁的鬼气?”
沈连面色一滞,看了看一旁的白脸儿书生和蒙面员外,又吩咐道:“快快准备宴席,我们席上说。”
入席已是清晨时分,太阳烈的厉害,水鬼不敢出伞,好在沈府足够大,挖出个池塘养鬼绰绰有余,看着那些个槐木物件儿,软泥带煞,香烛纸签都有道观寺庙的签章……
沈获疑道:“准备的这么齐全。”
恐怕家里不止他一只鬼。
方坐下,门房匆匆来报,说是经世会的渠帅邀请老爷去赴宴。
“赴宴?”
“对,听来的小将说是渠帅新娶一房夫人,并且瞩意为正妻咧,小将还叮嘱老爷一定要带上礼物去,还说,还说……。”
看见门房吞吞吐吐,沈连皱眉问道:“还说什么?”
门房瞥了一眼白脸儿书生,这才开口:“那小将还说,渠帅什么都不缺,就缺一匹相称的神驹,如果老爷能献上一匹神驹,渠帅一高兴,就把劳什子县令弄下去让老爷去做盂县的知县。”
沈连面色当即阴沉不好看了。
陆寻探出筷子,夹起一颗花生米,轻巧的放进嘴里。
嘎嘣碾碎。
他不想招惹经世会,没想到经世会先盯上他的东西想要豪夺。
陆寻说道:“沈老先生不必为难,我跟你走一趟就是。”
“不。”
沈老爷摇头,起身拱手说道:“沈家就不留先生了。你们从后门快走,我能应付,谅他们不敢对官府的人下杀手。”(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