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已经关闭的后门,阴暗的小巷子在两边高耸的建筑群的影子里显得更黑。
背着背篓的署员外爪掌握住蛇皮带,瞪着滴溜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胡须颤抖,嘴唇微动,才问出字句:“大王,我们这就,走了?”
“不然呢。”陆寻反问一句。
“可……”
署耳还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或许这就是对自身最有利的处理方式,将一切都推给沈家,他们可以顺着小巷进入后山离开盂县。
但是,难保沈家真有那么大的能量,万一那什么经世会的统兵将军迁怒沈家,上百口子立刻伏尸血流。
署耳暗自一叹。
曾经他还真以为遇到明主大王,如今看来,陆老板并非值得托付之王。
毛茸茸的脑袋装着大大惆怅,他这一次出来可不是游山玩水……
“走吧。”
听到声音的署耳迈步往小巷子挤去。
“不是这边。”
署耳脚步一顿,蓦然回头。
陆寻牵起奔雷的缰绳,淡淡地说道:“刚才在沈府没吃饱,我们去赴个大宴填饱肚子。”
“大宴?”
署耳挠了挠头,疑惑问:“好像没人请我们。”
“谁说没有。”
陆寻笑着抬起手,苍白手指夹着一封请帖,正是门房递到桌上的。
“大王偷……”
“哎,蹭饭怎么叫偷呢。”
……
沈连身着典吏官服,虽是芝麻大小的官儿那也是朝廷任命,坐在马车中的闭目养神,耳畔传来飘渺呼喊:“夫君,夫君,且记住,哪怕真有不忍言之事,一定要默念咒语。妾身就送到这里,行营大军气血如炉,妾身再不能前行。”
“好。”
沈连睁开双眼答了一声。
拨开马车帘子一角,沈连看向由兵卒拱卫的县衙。原本是县太爷的地方,现在都成为经世会的居所。
至于盂县的大老爷,应该还软禁着。
眉宇间萦绕愁绪。
他说得豪气,干脆利落的将人请出去,还安排小路巷子,实际心中也没有多少底。
经世军的渠帅连县尉都被杀了,岂会在意他一个典吏。他沈家是因为有人在省里做官,加之听从经世会的安排,可以稳住盂县,才保住性命。
不想经世会的渠帅看上了陆老板的神驹。
沈连丝毫没有埋怨陆寻的意思,反而充满了感激,所以才想着单刀赴会。经世会要顾及盂县民心民情的话,顶多让沈家付出一部分家产钱财。
暂不说为沈家要出卖恩人的狗屁话,那白脸书生张口就是‘走一趟’,全无惧色,镇定优雅,异兽俯首做坐骑,员外模样的矮小个当仆人,在兵荒马乱妖怪横行的章州,从章县一路来到盂县,能是凡夫俗子?
说不准就是江湖上远近闻名的大豪侠。
这两个,哪一个他都开罪不起,不如赶紧让书生顺小路走,自己去县衙伏低做小,好好赔罪。
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他岁数大了,面子不值钱。
马车停在县衙,方见长街尽头东升旭日,金红色光芒漫入雾中驱出一条路,衙门被变成营帐,传来练兵的呼喝之声,听起来气势十足。
大概都是经世会收拢的灾民选拔出的青壮,稍微训练就编入经世军。
衙门张灯结彩红绸绵延,大红灯笼一直挂到了街口。
诺大排场是为渠帅娶妻。
这件事他早有耳闻,前日就下请帖,沈连估摸又是看上谁家女儿,强抢民女,不屑又不好愤慨多言,只得备上件礼物。
身着黑甲的将官拱手后做了个请的姿势:“沈大人,里面请。”
踩着矮凳走下马车的沈连整理衣领,迈步向县衙里走去。
这条路他走了许多年,早已经轻车熟路,如今却满是叹息。朝廷的大军到底什么时候到,难道经世会就真的蒙得住?还是说,朝中……沈连不敢细想,他一个县衙典吏掌管户籍,可管不了那般天大的事。
多思无益,他在将官的引领下步入正堂正看到被推平的校场,校场后则是一方殿宇。
一入殿,沈连见到诸多熟面孔,大半都是不熟的。
听说盂县渠帅有五百力士,聚众数万,精挑细选出数千精壮编练成军,整个盂县连带着周边三城像铜墙铁壁,就不知道这些乱军为何不攻城略地,反而是在筑墙、屯粮、收拢灾民……
越是如此,他心中越发不安,这数千青壮和县衙县尉手里攥着的兵丁不一样,县衙里的至少有一多半吃着空饷,剩下能战之士也就两三百。
经世军是以精锐为营,再把青壮编入其中,数千兵卒实打实。
更不用说出入营帐的诸多奇人异士,青铁甲胄的魁梧力士。
“沈大人。”
走神的沈连拱手道:“黄大人。”
望去正看到身着巡检官服的黄宣脸色不愉,却明显不是对他沈连,只听黄宣压低声音说道:“连你沈大人也被说动?”
“一个贼军纳妾,竟要我等作陪,还得给他献上礼物,呸,实在无礼。”
沈连苦笑不语,现在整个盂县都落入经世会手中,他们说是朝廷官员,其实也和阶下囚没什么区别,顶多就是还有用处,说白了,都是因为各种原因替乱匪做事,算是踏上贼船了。
“县丞老大人呢?”
“听说绝食了,一口气没上来,现在全靠参汤吊命。”
“风骨啊。”
沈连感慨万千。
黄宣欲言又止,只说:“宴会结束还请沈兄赏光。”
“一定。”
他们原来谋划着救出知县,如今也泡汤,但总得把消息发出去,不然朝廷还以为章州无碍。
只要江州反应过来,江北大营的狄将军就可以开赴大军。奈何这经世会包装的太好,消息也封锁的紧。
“入席,先入席。”
……
衙门口。
兵将伸手拦下书生,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狐疑的目光打量书生,书生脸色苍白,一双淡红色的眸子很是神异,惨白的手牵着一匹奇异马兽,独角,牛头,甩一条鳞甲长尾。
白脸儿书生笑呵呵掏出一张烫金请帖,
兵将打开请帖,发现这是请沈府老爷的,不由问道:“沈老爷早就进去了,怎么你们才过来?”
“老爷走得匆忙,落下请帖和贺礼。”
“行,进去吧。”
在兵丁的引领下进入县衙正堂,贺礼拴在院里,人则安排在末席。
殿宇足够大,八根柱子撑其圆木梁,前后摆着近三十桌,一直延到院落外的流水席。
那将官看奔雷神异不敢怠慢就把他俩安排进殿,虽是个末席倒也不至于坐到外面的天井里。
白脸儿书生和黄脸员外紧挨着。
在他们之前则是相间的上等席位,陆陆续续坐下十来位。
金色霞光自大门涌进来,形成一道流河,席位皆暗色,唯有一条舞台尽享光芒。
歌姬舞女扭动婀娜多姿,轻纱飞扬露出雪白肌肤,管弦丝竹曲调悠扬缓缓褪去流苏,鼓乐激昂,加快轻盈脚步。
腾挪飞旋,纤细腰肢映出肉光,忽得聚在一处,仿若含苞绽放的骨朵。
一袭红衣长裙的娇艳女子自花朵中飞出,长绢环绕大梁,荡漾其中若神人,顾盼可生辉,蹙眉见犹怜,随乐而动。
陆寻却没心情欣赏,他看着桌上的鸡鸭鱼肉毫不客气的探出筷子。
在沈府他确实没吃什么东西,空荡荡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案上的鸡鸭鹅都不见,连骨头也没有剩下,一旁的署耳目瞪口呆,推了推自己桌上的整只未动的鸡鸭。
“胃口不好?”
陆寻没有抢,而是把隔壁桌案上的盘子换成他的空盘,吃饱了才有力气,就算胃口不好多少也得吃一点儿,免得一会儿什么都吃不着。
“不是。”
署耳伸手指了指,却又感觉不妥,压低声音说道:“大王,恐怕糟了。”
陆寻的动作一顿抓起酒杯豪饮一口压下油腻,问:“怎么?”
眯着淡红色的眼眸,仔细打量着殿内。
这大殿像是原来把中堂和后堂打通连在一块儿,因此更为宽阔,身后靠墙的地方站着甲胄俱全的兵卒,莫约五步就有一人,前后加在一起得有二十位,左右分立着服侍的杂役小厮,低眉顺眼。
“大王你看,那个身着灰袍拄杖的老者。”
陆寻望了过去,看到一位身披灰袍子,皮肤如同干枯树皮的老人,他的身旁立着一颗枯骨拐杖。
骷髅头内一团绿火幽幽明亮,牙齿开合可见些许白烟飘动,一个个鬼脸儿凝聚成小娃娃聚在老者的身侧。老人把桌上的酒肉一个个放下,就有小手去拿取。
“盂县有一骷孤山,此人号称孤山老人,收拢孤魂,蓄养百鬼,欲开府建牙,叫板盂县县衙。”署耳面色凝重的道出老人的名号,说话的同时提醒‘大王’不要多看,这等强者多看一眼都有感应。
“那个肉山般的大汉。”
陆寻循声找目标,看到了比他还豪放的人。
那人坐在阴影中如同一座肉山,巨掌簸箕一般捉着一条烤熟的猪腿,全羊在他面前像是羊排,就连喝酒用的杯子也完全是个木桶,在他面前堆积的肉食肉眼可见的减少着。
“江北环山绿林道的瓢把子,人称江北黄金梁,整个环山到五老峰都在他的控制范围,大小山寨上百座,底下的强盗土匪加在一起,拢共上万人。”
“那莽汉是浔阳江上的水匪匪首。”
“油头粉面甩折扇的青年是马家庄的少庄主,马家开义庄,据说有湘西的门路,贩卖烟土等稀罕物儿。”
“丰润吊梢眼的狐脸女人是朱家堡的东家,据说专做‘人’的买卖。”
“那彩衣术士叫邓三儿。”
“黑袍人用的煞气。”
“……”
署耳挨个道出来历,哪怕说不出名字也有传闻讲述,陆寻不由刮目相看。
他带着署员外简直就像是带了本百科书,侧眸一看,正看到署耳将桌上的鸡腿儿掰下来往桌子底下递,一双小毛爪接住。
陆寻不由失笑,看来署员外的来历也不简单,于是问道:“你呢?”
署耳嘿笑了一声:“小老儿就是一黄皮老耗子。”
陆寻没追问,正色精神,他可不是来嬉闹的。
署耳继续说道:“盂县的这位渠帅更是不得了,手下有五百力士,其本人更是二十年前名声大噪的江北武夫。他有三把刀,分江刀侯明是他的师弟,碎山刀万朝武是他的亲兄弟,破军刀关半阳是他的徒弟。”
“我其实也没想到他会加入经世会。”
“也许他本来就是经世会的人。”
就在两人讨论的时候。
哈哈哈!
人未至,爽朗的笑声先一步传来。
一道健壮高大的身影从上首屏风走出,来人长脸,扎一头干脆利落的高马尾,胆鼻狮口,横双刀眉,吊一双寒芒肆溢的鸮眼,抱拳道:“让诸位久等,实在是军务繁忙,抽不开身。”
说着毫无歉意的金刀阔马坐在首位。
‘肉山’黄金梁没有多少敬畏,象口一开说道:“兄弟们还以为渠帅陷入美娇娘的温柔乡出不来了呢。”
“值此机会召集大家,乃是因为天师道已经动身赶来,需得各位出力阻拦。”
万朝海不以为忤,摆手继续说道:“不仅如此,九江地司也有所动作。”说着一招手,上来一排小厮下发厚厚的白绢。
陆寻也领到一沓。
上面绘制着天师道的道士画像,以及高校尉,他还从这上面看到了赵甲,以及江州的卫镇抚千户……
直到拨开一张绢布,白脸儿,红眼,书生,见则杀之!
……
万朝海已然起身走到巡检黄宣的面前,举着酒杯扔下一件东西,笑呵呵地说道:“黄大人,这是你的东西吧。”
黄宣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写给江州的密函。
密函布满了血色。
他额头的冷汗刷得涌出。
万朝海一把提起黄宣,也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短刀,噌得闪过,黄宣的手掌就掉了下来被他攥在手中。
像是挤果汁一样把鲜血挤入酒樽里,不顾惨叫的黄宣,万朝海轻飘飘地说:“我说过,诸位大人好好配合就不会有事。”
“为什么总有人自作聪明呢?”
“你说是吧,沈大人。”
万朝海迈步走来,晃动血酒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垂下目光:“听说沈大人得到一匹神驹,不知可否割爱。”
“我不是巧取豪夺之人,奈何关系着大事,比我万朝海的脑袋还大啊。”
沈连抬头看到一双泛着血光的眼,渠帅说话之后能看到獠牙闪动,听着身旁黄大人的哀嚎,他整个人攥紧拳头,身躯不自觉地发抖,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沈家的沈玉书在苏州……”
一道突兀声音响彻。
“老爷,神驹就在门口拴着呢。”(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