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河堡。
李居正扶着冰冷土墙,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前方。黑压压的喀喇沁骑兵,又一次乌云般地压了过来。还有几十辆厚实的盾车,在雪地上慢吞吞前行。
“佛郎机!装散子!”李居正咬着牙下令。
他心里门清,这些炮是蓟镇库里翻出来的老货,铸造得不好,漏气,射程近,劲儿小;火药也都是劣等货,不顶用。
万岁爷登基后,总算发了饷银粮米,让兄弟们能吃饱肚子,有力气拼命。可这军械……终究差了口气。
要是有新铸的红夷大炮,或是有上好的火药,哪能让鞑子的盾车这么横?
朝廷太穷,万岁爷刚弄来点钱粮,补了一部分欠饷和口粮。至于更新火器、加固城防的钱,一时半会儿哪凑得齐?
这宽河堡,说到底还是木头搭的,哪比得上砖石城?要是钱粮再足些,能把堡墙换成砖石,多配几门好炮……
“嗵!嗵!嗵!”
炮声再次炸响!散子泼水似的打在盾车湿牛皮上,噗噗闷响,效果不大。如果换成红夷大炮打实心弹倒是能砸碎那些盾车......
盾车阵硬顶着弗朗机打出的弹丸,越推越近。蒙古兵在满洲督战队的呵斥下,硬着头皮把盾车推过了用尸体和土包填平的壕沟陷坑……
“呜嗬……”盾车抵近土围子,后面的蒙古兵发出狼嚎,像决堤的洪水,朝着低矮土墙猛冲!
“放!”李居正腰刀狠狠劈下!
土围后的佛郎机又响了!这回打得不错,蒙古人一片片往下掉,跟下饺子似的!但后续的骑兵踩着同伴尸体,疯狂涌进——没办法,满洲老爷在后面督战!他们必须为黄台吉大汗献忠啊!
黄台吉,忠!诚!
“鸟铳手!放!”
“砰砰砰!”
铳弹如雨,冲进缺口的骑兵不断栽倒。
可土墙太矮,很快被人马尸体堆出个坡道,涌入的敌人越来越多!
“总爷!顶不住了!”一个满脸是血的把总嘶吼。
李居正看着身边倒下的兄弟,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猛地一咬牙!
“王二狗!赵铁柱!李栓子!”他嘶声点出几十个名字,“你们几个!家里有爹娘要养!有娃儿没断奶!给老子听着!”被点名的军汉一愣,看向他。
“现在!从东门!骑马!给老子跑!”李居正指着东面相对安静的方向,那是冰冻的宽河,“能跑一个是一个!把消息带出去!告诉万岁爷!告诉孙军门!我李居正和宽河堡的兄弟,没给大明丢脸!兄弟们尽力了!”
他顿了顿,“告诉万岁爷,咱们的兵是好样的!只要饷足粮饱,就敢拼命!可这城……这炮……还得要钱!要更多的钱!要是堡墙能包层砖……要是炮能再添两门……火药再好些……何愁守不住!”
“总爷!我们不走!”王二狗眼珠子通红。
“放屁!”李居正一脚踹他屁股上,“这是军令!滚!给老子活着回去!”
他不由分说,把人推向东门。外面的宽河冰面上,只有几十骑喀喇沁蒙古兵在晃悠。
看着那几十骑掩护下冲出东门,沿宽河南奔,李居正才猛地关上东门。
他转过身,背靠冰冷门板,看着围拢过来、浑身浴血眼神决绝的一百多残兵。
“兄弟们!”李居正扯着嗓子道,“现在的万岁爷……心里有咱们!给咱们发了饷,让咱们吃饱了!咱们就是今天战死在这,家里的爹娘妻儿,也有一份厚抚恤!有儿子的,还能优先补进御前亲军……吃皇粮!拿饷银!值了!”
他眼中烧着最后的火:
“刚才跑出去的兄弟,是种子!他们得活着!活着把咱们的事告诉万岁爷!好让万岁爷知道……咱们大明的兵,只要能吃饱穿暖,饷银足额,兵甲趁手……就他娘的不可敌!可恨这堡不够结实,火器不够犀利……若再多些银子……”
李居正猛地举起卷刃腰刀,用尽力气嘶吼:
“杀!”
“杀!杀!杀!”
血战,至死方休!
……
两河口,宽河与滦河交汇处。
蓟镇总兵孙祖寿站在河畔高坡上,花白胡须结着冰霜,目光凝重扫视地形。
身后,五千蓟镇步兵正依托临时架起的偏厢车拒马,构筑营垒。天寒地冻,士卒动作却不慢,显是吃饱了饭,银子没白拿。
一骑快马奔来,是孙祖寿族弟孙祖义。他飞身下马,单膝跪地:“总镇!打退了鞑子,斩首三十七级!抓了个蒙古舌头,缴获战马二十匹!”他声音低沉下去,“宽河堡……逃出来的弟兄,也带到了。”
孙祖寿心头一紧,猛地转身。
十几个浑身浴血、相互搀扶的身影被带过来。为首的王二狗,用颤抖双手捧着一块血污烟尘覆盖、仍能看出鎏金轮廓的腰牌
噗通跪倒,泣不成声。
孙祖寿接过冰冷的腰牌,看见上面“御前侍卫”铭文编号,手指微颤。
“好兄弟啊!”孙祖寿声音沙哑,“怪我……都怪我!来晚了!”
他仿佛看见李居正那精悍汉子,带着几百弟兄,在冰天雪地里与数倍之敌血战至死。
王二狗哭出声,嘶哑诉说宽河堡最后几日惨烈血战,说李总爷如何带他们挖陷坑垒土墙,如何把生路留给有家小的兄弟,自己赴死……
周围将领亲兵无不动容,许多汉子红了眼眶,死死攥紧兵器。
同来的中协参将张安,满脸悲愤。上前一步低声道:“总镇,节哀……眼下,两河口地势紧要,控扼宽河、滦河两条道,是阻敌南下犯喜峰口,西进威胁滦河堡的关键。末将以为,当立即在此立寨,与滦河堡成犄角之势。”
孙祖寿深吸一口冷气,重重点头“此地,必须守住!”
他一挥手:“把蒙古舌头带过来!”
一个捆得结实、鼻青脸肿的喀喇沁俘虏被推搡过来。孙祖寿猛地抽出腰刀,冰凉刀锋贴俘虏脖颈,用蒙古话厉喝:“说!你们队伍里,有没有建州女真?哪个旗的?来了多少?主将是谁?!”
俘虏早被收拾服帖,此刻被雪亮战刀和孙祖寿身上百战悍将的杀气一逼,魂飞魄散,磕巴全招:
“有……有……是大金国……建州的镶蓝旗……阿敏贝勒亲自带的兵,足足两千精兵!还有白甲兵……就是他押着我们洪台吉,逼我们没日没夜打宽河堡……打了四天,死了老多人,光填壕沟就死了五六百……要不是他们在后面拿刀逼着,用箭射逃兵,我们早跑了……”
孙祖寿和张安对视一眼,心往下沉。果然是建奴精锐掺和,难怪宽河堡打得那么惨,李居正拼尽全力也只守了四天。
“把俘虏押下去,严加看管!”孙祖寿下令。
待俘虏带下,孙祖寿对张安沉声道:“阿敏手握重兵,占宽河堡以逸待劳。我军虽到,兵力不占优,仓促反攻,胜算不大。当务之急,是借两河口地利,尽快立下坚固营寨,先扎个车营,堵死鞑子扑向喜峰口和滦河堡的路!然后……就在此地,修一座能屯几千兵马的城寨!”
“在边墙外修屯兵几千的城寨?”张安眉头紧锁,面露难色,“总镇,这法子固然是阻敌上策,可……花费太大啊!土木砖石、工匠粮秣、军士赏银......如今朝廷,真能拨给咱蓟镇这么多银子?”
孙祖寿的眉头紧拧,蓟镇边墙几百里长,多年失修,许多地方矮小单薄。朝廷年年喊修墙,银子总不见影。兵力也捉襟见肘,分散防守处处是漏洞。
所以才要在宽河、滦河这等要道,依地形修一系列坚固堡寨,层层防御,就算挡不住敌军主力,也能拖住他们脚步,及时报信。
可问题是......没钱!
宽河堡为啥是木堡?为啥只几百人守?根子就是“穷”!要是砖石坚城,粮草充足,兵甲齐备,配上李居正那样的悍将,阿敏能轻易得手?
李居正……说到底,还是穷死的!死得壮烈,那是万岁爷一番动作,让蓟镇稍微有了点钱。
可要打败建奴,得加钱!(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