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巡抚衙门后堂,炭盆正旺。
巡抚张宗衡面带愁容,正与年前才到大同抚军巡边的兵部尚书王在晋低声商议。桌上摊着账册文牍,墨迹发灰,写的都是大同镇的要命事——清查军屯,点验实兵。
“老部堂,”张宗衡声音干涩,手指点着账册上一个庞大的数字,“这大同的军屯被占、军额空悬,其实是一笔烂账的两面。”
王在晋眉头紧锁,等他说下去。
“您看,”张宗衡苦笑,“田地叫人占了,尤其那些上好的水浇地。没了军屯供给,军粮饷银哪凑得够?士卒吃不饱穿不暖,不逃亡,还等着饿死?逃亡日多,兵额自然就空了。而且上头也不是按着兵额发饷,本就狠打个折扣!下头实兵就更不足了,将门们是会吃些空饷……可这空饷,也不全落自己腰包!总得拿一部分养些真能厮杀的家丁,要不,拿什么守边塞,拿什么出塞去跟虎墩兔硬碰硬?”
他压低声音:“前日李总戎(李怀信)和麻家将带出去打虎墩兔汗的精锐……全是他们砸锅卖铁养的家丁!正经的营兵,哪拉得出几个能打的?”
王在晋沉沉一叹。这些事他都知道一点。可到了大同亲眼所见,才知积弊如渊。他心里算过一笔账:大同额兵十三万五千,就算打个对折,实兵六万总有。一年军饷,兵卒马匹粮草,再算上天寒地冻,道路难行,粮豆转运耗费惊人……维持这六万兵,真摊开来算,没个近二百万两白银根本下不来!九边十三镇都这么个填法?大明的底子非给掏空不可!
根子,还是在这土地上。最好的地,都被占了!
“代王府……”张宗衡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三成。大同三成的肥腴土地,都归属代王府!”他又补了一句,“还不全是强夺,不少是历代‘钦赐’和‘奏讨’来的。太祖爷给的,先帝爷批的……白纸黑字,铁卷丹书,碰不得啊,老部堂!”
王在晋心头更沉。道理他都懂!代王府盘踞在大同镇头顶二百多年,早已把这块地方吸食得骨瘦如柴。最好的土地在王府名下,剩下的,卫所世官、将门勋贵再分润,真正落在普通军户手里的能有多少?土地不还回来,军屯就立不起来,军饷永远是镜花水月。
而且,九边十三镇中位于山西、陕西的八个半镇(算上宣府镇,宣府的民运大半由山西承担),其实都有类似的问题——本就处在贫瘠之地,偏偏还有一堆藩王和他们挤在一起。
这些藩王原本是什么塞王,是该领着九边将士杀鞑子的。可是自打靖难之役后,王爷连带着他们生出来的子子孙孙都被圈养了……还把本该属于边军军户的军屯给占了!
没了军屯,又吃不着多少军饷,这九边军汉迟早要反!
大明这只破船,还能禁得起一场风浪么?
正焦头烂额之际,门外亲随疾步闯入,面色惶急:“抚台大人,部堂大人!镇守太监刘公公来访,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王、张二人心头一跳,顾不得多言,立刻起身整理袍袖,快步迎向二门。
刚到二门,就见镇守太监刘文忠脸色铁青,脚步匆匆而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人,风尘仆仆,穿着一身不起眼的便服,正是许显纯!
王在晋和张宗衡都是一愣。许显纯不是在京城坐镇北镇抚司吗?怎么悄没声跑大同来了?
没等他们见礼询问,刘文忠尖利的嗓子就劈开了冬日的沉闷:“祸事了!王部堂!张抚台!成国公朱纯臣那逆贼,潜到大同了!”
什么?王在晋和张宗衡脸色骤变,刚想追问,许显纯上前一步,语速极快:“卑职奉命查案,一路暗哨缀行,发现朱逆纯臣由他府上心腹家将护持,秘密潜出京师。前夜入大同城,落脚在代王府总管太监庞天寿的外宅!今早,有仆役换装出府,行踪诡秘。卑职料定,朱逆恐已潜入代王府藏匿!”
啊……
王在晋只觉得脑袋里一声炸响,手脚冰凉。朱纯臣!他不是畏罪潜逃么?怎么跑到大同来了?还钻进了代王府?代王朱鼐钧想干什么?收留钦犯?莫非……是谋,谋逆!?
张宗衡也吓得魂飞天外,嘴唇哆嗦。大同镇现在是什么光景?外面是虎墩兔汗的大军还在虎视眈眈,宣府那边还在开打,独石口还在插汉部手里!镇内粮饷不济,军心浮动……代王府在这个时候藏匿朱纯臣?这节骨眼上爆出来,是嫌大同太稳了,要点把火吗?!
怎么办?对王府动手?搜?别说搜,就是派兵监视,那都是捅马蜂窝!代王是太祖血脉,亲王之尊,没有铁证,没有圣旨,谁敢动他?
两人的脸色白得吓人。
“部堂,抚台!”许显纯声音低沉,瞬间压住了两人的慌乱,“此事实在关系重大!卑职以为,须当立即以六百里加急密奏皇上!奏报之余,更应以防鞑子奸细混入大同,煽动作乱为由,暗中加强城防戒备!尤其……王府周边!”
他特意咬重了最后四个字。
对!王在晋猛一激灵。名目!得要个名正言顺的名目!
“刘公公,许指挥所言极是!”王在晋立刻转向镇守太监刘文忠,“劳烦你立刻持我兵部令牌与张抚台令箭,速速通传大同副总戎麻登云,以防备虏酋细作为由,立刻点齐可靠兵马!全城戒严!特别是……代王府所在之区域,不得有闲杂人等聚集滋扰!严查出入!”
他又对张宗衡道:“张抚台,六百里加急!就用许指挥奏报皇上的那份……我等附名签押!事急从权,立刻发走!”
“好!好!”张宗衡如梦初醒,连声道。
众人不敢再有丝毫耽搁。刘文忠接过令牌令箭,拔脚就走。许显纯从怀中取出早已写就,用火漆封缄的密奏,交给张宗衡。王在晋和张宗衡接过,毫不犹豫签下自己名字,封入紧急奏匣,命最得力可靠的亲随,带上兵部的勘合火牌,即刻启程!
快马载着密奏,绝尘而去,直扑京师。
……
北京西郊,清华园。
天擦黑,挹海堂内灯火通明。崇祯、周玉凤、田秀英、袁氏四人围坐一桌,桌上几样家常小菜,刚炖好的老鸭汤热气腾腾。难得的轻松。
崇祯刚啜了口汤,还没咽下,忽听堂外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响,伴随徐应元几乎变了调的尖呼:“万岁爷!万岁爷!六百……六百里加急!大同军镇!”
哐当!崇祯手里的汤匙掉在碗里,汤汁溅了他一手。
“拿进来!”他猛地站起,顾不得擦拭。
徐应元几乎是滚进来的,捧着一个封得严严实实,角上贴着醒目鸡毛的奏匣。
崇祯一把夺过,三两下砸掉封漆,撕开火漆封条,抽出里面的奏本。那是许显纯亲笔,并有王在晋、张宗衡的附名签押!他的目光急扫奏报。
短短几行字,崇祯看了三遍。
“朱纯臣……庞玉贵……代王府……好!好!好得很!”崇祯猛地抬头,眼中迸出狂喜,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原本端着碗的周玉凤,见他神色如此,关切地问:“万岁爷,是……坏消息吗?”
“坏消息?”崇祯哈哈大笑,声震屋瓦,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他霍地起身: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是祖宗保佑我大明!”
他攥着那份奏报,一字一顿地道:
“代王府……该上桌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