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名为“幻痛”的风暴,在沈烬的意识深处被强行封存,化为了一座由纯粹理性构筑的、冰冷的逻辑囚笼。他眼中的世界恢复了往日的清晰,万事万物都回归到它们应有的、可以被计算的轨道上。
然而,当他的目光穿透那扇单向的玻璃,跨越空无一人的街道,落在那扇早已熄灯的“百草堂”药铺之上时,一种微妙的“共振”发生了。
仿佛一根无形的弦,被他的凝视所拨动。
……
“阿嚏——”
安然扶着药铺的门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明明已经入夏,夜风也并不凛冽,但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却毫无征兆地从她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后颈,让她浑身的皮肤都泛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怎么了,然然?”父亲安国栋立刻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他那宽厚而温暖的手掌立刻覆上了她的后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那股寒气,“是不是着凉了?快,我们回家。”
“没事,爸爸。”安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虚弱,“就是……忽然感觉有点冷。”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街道。
夜色如墨,远处的路灯拉出长长的、昏黄的光影。一切都很正常,除了那股莫名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窥视着的感觉。那感觉就像冬日里,有一片冰凉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你温热的皮肤上,等你察觉到时,它已经融化,只留下一丝转瞬即逝的湿冷。
她什么也没看到。
也许,真的只是身体又在发出警告了吧。她自嘲地想。
回家的路很短,只有不到两百米。但在安然走来,却像是一场漫长的跋涉。每一步,都仿佛在与地心引力进行着一场艰苦的拔河。她的身体像一个被偷偷换掉了电池的旧玩具,外表依旧,内里却已是锈迹斑斑,濒临报废。
父亲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搀扶着她的手臂,又加重了几分力道。那份沉默的、坚实的力量,是安然在这片泥沼般的人生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咔哒。”
家门被打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味道,混杂着熬煮了数年的草药的苦涩、厨房里飘来的饭菜的温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家”的、令人心安的气息。对安然来说,这便是她整个世界的味道——一半是延续生命的苦,一半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暖。
母亲李慧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围裙上还沾着点点油星。她看到女儿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根本无法掩饰的心疼,但嘴上却依旧维持着轻快的语气:“回来啦?正好,我炖了乌鸡汤,快去洗手,趁热喝。”
“嗯。”安然轻轻应了一声。
她知道,这平静的日常,是父母用尽了全部力气为她维持的假象。他们绝口不提医院的诊断,绝口不提那些不断增加的药方和账单,也绝口不提未来。他们只是日复一日地,用这些温热的汤、干净的床单、和煦的笑容,为她构筑起一个脆弱的、抵御着死亡寒风的堡垒。
而她,就是这个堡垒里,那个最心怀愧疚的囚徒。
晚饭的气氛有些沉闷。父母努力地寻找着轻松的话题,从邻里八卦说到新闻趣事,但安然的食欲不振,让所有的努力都显得有些徒劳。她小口地喝着汤,那浓郁的鸡汤混杂着药材的味道,滑过喉咙,却如同砂纸般粗粝。她的味蕾,似乎也被这漫长的病痛磨损得迟钝了。
饭后,她以疲惫为由,早早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她曾经最爱的文学名著和诗集,但现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只会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书桌上,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在台灯的光下,努力地舒展着它肥厚的叶片,那是她房间里,为数不多的、依旧充满生命力的东西。
安然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的一角。
从她的窗口,正好能看到街对面的景象。熟悉的理发店、便利店、水果摊……以及,夹在它们中间的,那间格格不-入的“古董店”。
她的目光,在那间店的门面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她回到书桌前,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她从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了一本有着深蓝色硬壳封面的日记本。
本子的边角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发白,显然已经用了很久。她翻开,纸张发出的轻微“沙沙”声,是这寂静房间里唯一的交响。她找到新的一页,拧开钢笔帽,笔尖悬在纸面上方,犹豫了片刻。
最终,墨水还是落下了。
【六月十四日,阴转小雨。】
【身体里的那座钟,似乎又走快了一些。今天下午去“百草堂”抓药的时候,钱伯伯看着我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我假装看不懂的怜悯。他给我多加了一味“附子”,说是不收钱的。我知道,这是用来“回阳救逆”的猛药。当一个人的生命需要靠“拯救逆转”来维持时,大概也就离终点不远了。】
【手脚的冰冷感越来越严重了,即便是在这种天气里,也像是揣着两块从冬日河水里捞出来的冰。爸爸的大手握着我的时候,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的体温,是如何像个小偷一样,在贪婪地窃取着他的温暖。】
【我开始害怕这种“窃取”。】
【我偷走了父母的笑容,偷走了他们本该安逸的晚年,偷走了这个家所有的积蓄。我变成了一个黑洞,一个只进不出的窟窿。有时候夜里醒来,我甚至能听到隔壁房间里,妈妈极力压抑着的、细碎的哭声。那声音比任何针剂都刺得我更痛。】
【他们从不说“放弃”,所以我连“解脱”的权利都没有。】
【可是……我真的好想活下去。】
写到这里,安然的笔尖停住了。一滴透明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眼眶滑落,砸在“活下去”三个字的墨迹上,迅速洇开,像一团小小的、悲伤的云。
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继续写下去。
【我甚至开始怀念那些最微不足道的东西。我想念楼下张记小摊上,那又甜又腻的糖油果子,我已经快一年没有尝过了,因为医生说我的身体负担不起。我想念夏天傍晚,穿着裙子,光着脚踩在被晒得温热的柏油马路上的感觉。我想念一口气跑上六楼,心脏剧烈跳动,不是因为衰竭,而是因为活力的感觉。】
【我甚至……想念考试。想念那些让我头疼的数学题,想念和同学为了一个单词的翻译而争得面红耳赤。那些曾经被我视为烦恼和负担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原来那才是“活着”的证明。】
【拥有烦恼的权利,本身就是一种天大的幸福。】
她的思绪有些飘散,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窗外。
那间古董店,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的磁石,牢牢地吸引着她的注意力。
它就那样静静地盘踞在那里,与周围热闹、充满烟火气的店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的门窗是某种深色的木料,终年紧闭,门楣上没有招牌,只挂着一盏古朴的、从未亮过的灯笼。
安然从小就在这条街上长大,但她对这家店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它仿佛不是被“建造”出来的,而是某天夜里,从地底下悄然“生长”出来的,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她从未见过有人进去,也从未见过有人出来。它就像是城市肌理上的一块坏死的、不会腐烂的疤痕。
笔尖,再次触碰到了纸面。
【街角那间‘古董店’,今天看起来还是老样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它没有名字,没有光,甚至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周围的店铺,到了晚上,即便关了门,也总会从门缝里透出点家的温暖和光亮。唯独它,像一个绝对的“空洞”,不仅不发光,甚至连周围的光线,靠近它时,都仿佛被吸了进去。】
【很奇怪,我以前从没这么在意过它。但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感觉……总感觉那里有什么东西。】
【就像今天晚上,从药铺出来的时候,我感觉有人在看我。那不是一种带着情绪的目光,不是好奇,不是同情,也不是恶意。它更像……像什么呢?对了,就像天文学家,通过望远镜,在观察一颗遥远的、即将熄灭的星星。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的“观测”。】
【我知道这很荒谬,也许是我的病让我的神经变得过于敏感了。但那感觉如此真实。】
【而那视线的源头,我总觉得,就来自那间漆黑的店铺深处。】
【我甚至给它起了个名字,在心里。我叫它“冥夜之铺”。因为它只属于黑夜,像一座开在人间与另一世界边界上的小小渡口。】
安然写下这几个字,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个在父亲搀扶下感受到的寒意,似乎又回来了。
恐惧。
是的,她对那家店,充满了恐惧。那是一种源于未知的、对某种绝对秩序和绝对冷酷的本能畏惧。它不像死亡那样,虽然可怕,但至少是个可以被理解的终点。而那家店,代表着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规则”。
然而,在这份恐惧之下,却又有一丝病态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心,在悄悄地滋生。
就像一个迷失在雪山里的旅人,在即将冻死之际,远远地看到了一处亮着诡异绿光的山洞。理智告诉他那里面可能有更可怕的危险,但求生的本能,却又驱使着他,想要一步步地挪过去,看个究竟。
【有时候,我会做一个荒诞的梦。】
【梦里,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我没有去医院,也没有去天堂或地狱。我只是走进了那家店。店里很黑,只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坐在柜台后。他告诉我,这里什么都可以交易。】
【梦里的我,总是会问同一个问题:‘我的命,值多少钱?’】
【然后,我就会被吓醒。】
安然停下了笔。
她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将坚硬的笔杆都变得有些湿滑。
她不想再写下去了。那个梦境,以及梦境与现实的诡异重合,让她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仿佛那本日记,不再是她私密的记录,而是一封正在被她亲手写就的、寄往那个“冥夜之铺”的求救信。
她合上日记本,用锁扣“啪”的一声锁好,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不祥的念头,也一并锁在里面。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这一次,她没有再躲在窗帘后面,而是将脸颊轻轻地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
夜色中,那间古董店,依旧沉默如谜。
那盏从未亮过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像一个无声的、黑色的叹息。
安-然静静地看着它,心中那个让她恐惧的念头,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地、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那里,就是我的终点。
无论是生命的终点,还是……命运的终点。(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