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的脸颊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她呼出的气息在窗户内侧凝成一小片转瞬即逝的薄雾。她的凝视,如同一支无声的、脆弱的箭,穿透了沉沉的夜色,射向那间名为“冥夜灯铺”的黑色谜团。
而在谜团的核心,箭矢的终点,沈烬正站在那扇单向的玻璃之后,回望着她。
他能“看”到她。
并非通过光学。在这间形而上学的稳定逆熵场里,一个凡人投注于此的、混杂着恐惧与病态好奇的强烈意念,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被度量的能量波动。对他而言,安然的凝视,就像是远处一颗恒星的引力,虽然微弱,却足以在他精密如蛛网的感知中,造成一丝清晰可辨的涟漪。
他甚至能解析出这道涟漪的“成分”:21.7%的恐惧,14.3%的好奇,8.9%的绝望,以及……55.1%的,纯粹由病痛引发的、对“未知”的投射。
一组毫无价值的数据。
沈烬的思维平静地给出了结论,随即将这道涟漪归类为“背景噪音”,从他的核心处理序列中被一笔勾销。安然,这个他下午还在仔细评估的“完美客户”,此刻已被暂时搁置。她的“生命熵值”虽然在高速滑落,但尚未抵达那个临界点——那个能让她抛弃一切道德与理性,愿意支付任何代价的、完美的“交易时刻”。
猎人,从不惊扰尚未成熟的猎物。
他收回了目光,转身面向店铺深处的黑暗。那里的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树脂,将一切光与声音都吞噬殆尽。他的世界里,没有安然日记里那些细腻而伤感的情绪,没有对生死的感怀,只有冰冷的计算,和等待。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店铺本身的死寂融为一体的振动,从门外传来。
那不是敲门声,也不是门铃。那是一个活物因极度紧张,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在门板上时,心脏剧烈跳动所产生的、最细微的共振。
一下,一下,又一下。
频率:每分钟127次。远超正常范围。
肾上腺素水平:过高。
皮质醇浓度:过高。
一个行走的、混乱的、充满了冗余信息的熵增系统,正站在门外。
沈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恐惧会发酵,绝望会膨胀。当这两种情绪的压力超过了对未知的畏惧时,那扇门,自然会被推开。
三十七秒后。
“吱呀——”
古老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被一道颤抖的力量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瘦高的身影,像一只受惊的野兔,以一种近乎是“挤”的方式,闪身进入了店铺。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属于年轻人的、混杂着汗水、廉价洗衣粉和荷尔蒙的、充满躁动的气息。
进来的是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他穿着临城第一中学的校服,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双肩包,包的拉链上还挂着一个幼稚的动漫人物挂饰。他的脸上布满了青春期特有的痤ăpadă,额前的刘海因为紧张而被汗水浸得一缕一缕的,紧紧贴在皮肤上。
他叫李维,城东区长的儿子,全校前三的优等生,以及……三天后,即将踏入决定他一生命运的“联邦高等学府统一招生考试”考场的考生。
此刻,他正像一只误入屠宰场的羔羊,用惊恐而又混杂着一丝疯狂希望的眼神,环顾着这间诡异的店铺。
这里的黑暗与他想象中任何一种都不同。它不是简单的缺乏光线,而是一种具有实质的、仿佛能吸收掉一切能量的“空洞”。货架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轮廓,仿佛里面囚禁着无数哀嚎的灵魂。空气中那股铁锈与尘埃混合的气味,钻入他的鼻腔,让他感觉自己的肺部都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干涩。
“你……你好。”李维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片枯叶在摩擦,他紧紧地攥着背包的肩带,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我……我是听人说……听说,这里……什么都能……”
他的话语在触及到从黑暗中缓缓走出的那个身影时,戛然而止。
沈烬。
他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就像一个从阴影中“浮现”出来的幽灵。他身上那件黑色的长衫,让他与周围的黑暗几乎融为一体。他的面容清瘦而苍白,五官像是用最锋利的刻刀雕琢而成,没有任何多余的线条,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最让李维感到恐惧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无法用任何词汇准确形容的眼睛。它们不是冰冷,因为冰至少还能反射光。它们是一种纯粹的“无”,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能将所有投射的情绪——无论是恐惧、希望还是绝望——都尽数吸收,不留下一丝一毫的回响。
“本店的规则,在街头的流言里应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沈烬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没有风的湖面,“说出你的商品,和你的诉求。”
他的语气里没有欢迎,也没有排斥。他就像一个自动运行的程序,在执行一段早已设定好的指令。
李维被他那非人的平静震慑住了,他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地开口:“我……我想……我想典当我的……我的‘紧张’。”
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紧张?”沈烬的眉毛没有一丝一毫的挑动,他的目光像X光一样,似乎能穿透李维的皮肉,直接审视他那颗因为恐惧和压力而剧烈搏动的心脏,“具体定义它。”
“就……就是考试前的紧张感!”李维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些,带着一丝快要崩溃的哭腔,“我睡不着觉!我满脑子都是那些公式和定理!我一拿起笔,手就抖!我怕!我怕我考砸了!我怕对不起我爸妈!我怕我这十几年……”
“停。”
沈烬只说了一个字。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瞬间切断了李维那混乱的情绪洪流。整个店铺,再次回归到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生理表现为肾上腺素与皮质醇的超量分泌,导致心率过速、肌肉震颤、以及中枢神经系统的过度兴奋。”沈烬用一种解剖学般的精准,陈述着李维的状态,“心理表现为对‘失败’这一未来可能性的过度预演,从而引发的逻辑闭环与精神内耗。”
他顿了顿,给出了他的估价结论:“一种低级的、混乱的、且极不稳定的生物电流反应。换而言之,是劣质抵押品。”
“劣质?”李维愣住了,这个评价让他感到了比恐惧更甚的侮辱,“这……这东西快把我逼疯了!怎么会是劣质的?”
“价值,不由你来定义。”沈烬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它产量巨大,几乎每个智慧生物都能轻易生产。它缺乏稀有性,也没有稳定的能量结构。对我来说,它唯一的用途,就是作为观测样本。”
他看着李维那张涨红的、写满了屈辱和不甘的脸,平静地继续道:“那么,你打算用这份‘劣质抵押品’,换取什么?”
“我……我想要‘平静’!”李维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想要我的脑子能安靜下来!我想要在考场上,能发挥出我平时的水平!我只要这个!”
“诉求清晰。”沈烬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从柜台下取出了一本和安然梦境中一模一样的黑色账簿,以及一支通体漆黑、笔尖闪烁着非物质光泽的“因果笔”。
“交易条款:你,李维,自愿典当自此刻起,至考试结束铃声响起为止,你本人所能产生的、全部的‘考前紧张感’。”
他一边说,一边用那支笔在账簿上飞快地书写着。那些文字仿佛不是墨水,而是一种流淌的黑暗。
“作为交换,灯铺将赋予你等值的‘绝对精神宁静’。在此期间,你的思维将如同一潭无波的深水,不受任何内外因素的干扰。”
沈烬将账簿推到李维面前,“确认,然后按下你的手印。”
李维看着那份用他从未见过的文字写成的契约,那些字迹仿佛是活的,在他眼前微微蠕动,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他本能地感到害怕,但一想到那无穷无尽的压力和失眠的夜晚,一想到父母那充满期盼的眼神,他心中的最后一丝犹豫,也被求生的渴望所吞噬。
他伸出颤抖的右手食指,重重地按在了契约的末端。
指尖触及纸面的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抽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不是疼痛,也不是空虚,而是一种……“卸货”。
仿佛一直以来,他都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在行走,那座山由恐惧、期待、压力和自我怀疑构成,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而就在刚才那一刹那,那座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他的灵魂上整个地搬走了。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放松下来,那持续了数周的、紧绷的肩颈变得柔软。他狂跳不止的心脏,也缓缓地平复下来,回归到一个沉稳而有力的节拍。他那混乱、嘈杂、充满了各种担忧的脑海,此刻变得一片澄明,安静得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这感觉……太好了。
好得不真实。
“交易完成。”
沈烬的声音将他从那片极致的宁静中唤醒。他看到沈烬拿起一个透明的水晶瓶,对着他刚才按过手印的地方轻轻一引。一缕灰色的、躁动不安的、如同有生命般的薄雾,从契约上被抽离出来,被悉数吸入了瓶中。
沈烬盖上瓶塞,将它随意地放在了身后一个毫不起眼的货架上,与成百上千个类似的瓶子并列在一起。
李维的“紧张”,他那足以毁掉他前半生的心魔,在这里,不过是一件毫不起眼的、编号为“C-734”的藏品。
“你可以走了。”沈烬下了逐客令。
李维愣愣地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轻盈过。他转身,推开门,毫不留恋地走进了外面的夜色中。他现在只想回家,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用他那前所未有清醒的大脑,去迎接三日后的审判。他坚信,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店铺的门,缓缓关上。
沈烬没有去看李维的背影。他只是拿起那本刚刚签订了新契约的黑色账簿,摊开在柜台上。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李维那已经变干的手印。
下一秒,账簿的黑色封面,如同一面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了阵阵涟漪。
一个清晰的、动态的画面,在账簿上浮现出来。
【因果观测】。
画面中,是三天后,临城第一中学的考场。
李维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表情平静,眼神甚至有些空洞。他的大脑,如同一台超频后又被浸入液氮冷却的超级计算机,高效而冷酷地处理着试卷上的每一道题。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直到最后一道数学附加题。
那是一道极其刁钻的题目,需要一个非常规的解题思路。平时的李维,在面对这种难题时,那种特有的“紧张感”会迫使他的肾上腺素飙升,让他进入一种高度专注、甚至能激发出超常灵感的状态。他会反复验算,会从不同的角度去尝试,会在草稿纸上留下疯狂的笔迹。
但此刻,画面中的李维,只是平静地看了一遍题目。
他的大脑,那片“绝对宁静”的湖面,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他尝试了两种最常规的解法,发现都行不通后,便果断地放弃了。因为“放弃”,是当下逻辑上最节省时间和精力的选择。他的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或者焦虑。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他平静地放下了笔。
画面飞速切换。
一张刺目的、鲜红的成绩单。他的总分比平时最好的模拟考成绩,不多不少,正好低了那道附加题的15分。
这个分数,让他与他梦寐以求的“联邦第一星际大学”的录取线,差了0.5分。
画面再次跳转。
他父亲那张写满了失望却又强颜欢笑的脸。他母亲在厨房里偷偷抹眼泪的背影。
他最终去了一所次一等的综合性大学,调剂到了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古代历史文献管理”专业。
画面继续加速。
大学里,他再也没有了过去那种拼命的劲头,成绩平平。毕业后,他进入了一家市立图书馆,成为了一名普通的管理员。二十七岁,他和一个同样在图书馆工作的、性格温和的女孩相亲,然后结婚。三十岁,他们有了一个孩子。
他的人生,没有大灾大难,平静,安稳,也……平庸。就像一条被预设好轨道的溪流,波澜不惊地,流向那片可以预见的、名为“终老”的海洋。
沈烬的目光,从这条清晰的“因果线”上移开。
他伸出手指,在画面的旁边轻轻一划。
无数条平行的、更加黯淡的“可能性”之线浮现出来。在那些没有进行交易的未来里,李维因为紧张,在考场上发挥失常,分数更低;也有的未来里,他因为紧张而激发了潜能,解出了那道题,考上了第一学府,成为了一名出色的星际工程师,人生充满了挑战与辉煌……
那些或好或坏的、充满变数的未来,此刻都已坍缩。
只剩下眼前这条最清晰的、被“交易”所固定的、平庸的现实。
沈烬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生理指标没有任何变化,心跳依旧是每分钟六十次,不多不少。他的大脑也没有产生任何名为“同情”或者“愧疚”的化学物质。
他只是在记录。
像一个物理学家,在记录一次粒子碰撞实验后,数据终端上显示的、那条精准而冷酷的衰变轨迹。
然而,就在他拿起因果笔,准备为这笔交易做最后的结项记录时,一种熟悉的、无形的撕裂感,在他的意识最深处,轰然爆发。
“幻痛”。
一种逻辑上的悖论,在他的思维架构中,像病毒一样疯狂地嘶吼。
【认知:一个智慧生命体的未来,因我的介入,被彻底改写。其无限的可能性,被收束为一条平庸的轨道。】
【情感:无。】
【认知与情感的剥离度:99.9%。】
【警告:存在性悖论已触发。】
这无声的、只存在于他思维层面的警报,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残忍。他“知道”一个灵魂的轨迹被他亲手掰弯,他“知道”一个家庭的希望因此而蒙上阴影,他“知道”这背后蕴含着何等巨大的悲哀与无奈。
他“知道”这一切。
但他“感觉”不到。
这种“知”与“感”之间,那如同深渊般的鸿沟,就是业力辐射在他身上最恶毒的诅咒。它将他变成了一个永恒的旁观者,一个能看懂世界上所有悲剧的剧本,却被剥夺了流泪资格的观众。
沈烬的身体没有动,但他握着笔的手指,却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微微收紧了。
他强行压下那股翻腾的“幻痛”,用他那万年不变的、绝对理性的笔触,在账簿上写下了这笔交易的最后注脚:
【客户:李维。抵押品:C-734(考前紧张感)。交易结果:因果链稳定偏转,未来可能性收束。业力辐射:0.0003。】
【结项。】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合上了账簿。
这场发生在城东优等生身上的、足以改变其一生的交易,对他而言,已经结束了。它就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虽然激起了一阵涟漪,但湖水,终将回归平静。
他的目光,再次穿透了店铺的黑暗,穿透了无人的街道,落回到了那扇窗户之后。
城西,百草堂,安然的家。
那个在他眼中,正以惊人速度滑向绝对寂灭的、完美的“灾难级”抵押品。
李维的交易,不过是一道餐前的小菜,一次用来校准天平的、无足轻重的砝码。
而安然,那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少女,以及她身后所牵连的、整个城镇的“命运”。
那,才是真正的主菜。
“耐心,”沈烬的思维中,浮现出两个冰冷的字眼,“真正有价值的果实,总是最后才成熟的那一颗。”(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