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各有稻粱谋(九)

    当天,斡离不在女真贵族的压力下,最终还是命令大军继续南下,三日后,待到了庆源府,也就是赵州桥所在的赵州,赵佶禅位于赵桓的消息传到了大营中。

    斡离不手指敲着案上的舆图,目光在汴梁二字上凝了许久,帐内的女真将领们好不容易走到这里,见主帅又在犹豫,当即却已按捺不住,完颜阇母把佩刀往地上一顿:“二太子还犹豫什么?赵佶禅位正好,新君立足未稳,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帐内顿时一片附和,“南下”的呼喊声几乎要掀翻帐顶。

    斡离不眉头紧锁,他不是不想打,只是赵桓继位的消息像根刺扎在心里,新君临危受命,会不会比那个沉迷书画的老子更难对付?

    正思忖间,他招手道:“传完颜药师。”

    帐帘被掀开时,郭药师裹着一身寒气走进来,身上那件赏赐的袍子沾着雪。

    见了宗望,他行了个女真礼,眼角的余光瞥见帐内将领们敌意的眼神,这些女真贵族从来没正眼瞧过他,可此刻,他们的贪婪却藏不住,像饿狼盯着羔羊。

    “你去过汴梁,也见过赵桓。”斡离不开门见山发问,“如今他继位,南朝会不会有备?”

    郭药师心中猛地一紧,他知道这句话里藏着刀。

    若说宋朝有备,便是质疑他之前的情报;若说毫无防备,万一受挫,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就是他。

    他定了定神:“太子郎君多虑了,药师在南朝时,曾随赵佶入过皇宫,那宫城是锦绣堆成的,宫里的地砖都嵌着宝石,可守城的禁军呢?多是市井无赖,拉弓连箭都射不穿皮甲。

    赵桓虽是新君,可药师见他脸上毫无英勇气,向他敬个酒也是连连推辞,这样的人见了大金铁骑,腿都得软。”

    他往前凑了两步,手指点在舆图上的黄河:“药师敢以项上人头担保,黄河北岸此刻定是空的!南朝的百官们还在忙着给新君送礼,守河的兵卒不堪一击,腊月的黄河结着薄冰,骑兵一冲就过!”

    “汴梁的富,是燕山府的百倍不止!赵佶藏在宣和库里的珠宝,堆得比艮岳的假山还高;后宫的美人,比北地的雪莲还娇。那些大臣家里的金银,足够全军将士吃穿十年!”

    帐内的女真将领们呼吸顿时粗重三分,有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且一个个对郭药师脸色好了几分。

    郭药师看在眼里,面上却更恳切:“药师知道郎君担心后路,可中山、真定那些城,不过是些空壳子,他们的兵连出城追袭的胆子都没有!只需派少量骑兵牵制,主力昼夜兼程,不出十日就能兵临汴梁。到时候,要么逼着赵桓割地赔款,要么直接冲进去把财宝抢光,如何选择皆在二太子手中。”

    此话像盆滚油,把斡离不心里那点犹豫烧得噼啪作响,郭药师这样的人固然不可信,却最懂南朝的软肋。

    “你所言句句属实?”斡离不抬眼,目光如刀。

    郭药师猛地单膝跪地,声音掷地有声:“若臣有半句虚言,任凭郎君处置!臣在南朝待了三年,太清楚他们的底细了,文官爱钱,武将惜命,新君赵桓唯唯诺诺,走路轻声轻脚,什么都不会!郎君要是信臣,就该趁着这股劲冲过去,等他们反应过来,再难找这样的好机会!”

    帐内众人目光炙热,欲望暴涨,死死盯着二太子,大有再不答应,他们便换个人当主帅的想法。

    斡离不猛地一拍案:“好!就依你说的办!”

    郭药师低头谢恩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完颜阇母等人脸上的得意,也瞥见斡离不眼底那抹依旧未散的疑虑。

    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回不了头,可若是金人就此北撤,那他郭药师就真的是个笑话了,河北诸城皆不克,唯他投降,那叫什么事?况且,他还有笔账要和刘延庆、王安中算算。

    “传令下去。”

    “明日一早,全军拔营,直奔黄河!”

    郭药师随着众将退出去时,听见身后传来女真将领们的欢呼,那些粗犷的笑声里,藏着即将被战火吞噬的汴梁百姓的哭嚎。他裹紧了身上的左衽袍,把脸埋进风雪里。

    ...

    李骁醒时,胳膊上的伤布浸了些药油,腥气混着窗外飘进来的硝烟味,往鼻子里钻。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胳膊里的筋像被生生扯断了似的,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才想起四天前追着金人杀时,自己像头红了眼的疯牛,长枪刺得太猛。

    那股子狠劲是从哪儿来的?他想不明白。

    “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

    当时只觉得浑身气血逆流而上直冲脑子,脑子直冒热气,烧得他眼睛发花,整个人在浑身发热下做了失去理智的事,简直就是喝酒上了头,酒壮人胆。

    那真是全身都不听使唤,只顾着往前劈、往前砍,什么生死什么退路全忘了,现在想来那股冲动劲儿,简直浑身上下都是胆,事后却连自己姓什么都快记不清了。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冷风夹着雪沫子灌了进来。卢疯虎大摇大摆闯进来,满脸胡上还挂着冰碴,嗓门比外面的风声还响:“你们懂个屁!知道咱爷们都是谁吗?个个都是西楚霸王转世!”

    他身后还跟着不少人,大笑声传来。

    卢疯虎却不管不顾,大马金刀地站在屋子中央,挺起胸脯,努力把肩膀架得宽宽的,学着戏文里武将的模样,粗着嗓子念:“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

    念到兴头上,他还攥起拳头往掌心一砸:“瞧见没?这就是气魄!当年霸王被三十万汉军围着,手里就剩二十八骑,照样敢冲敢杀,斩将夺旗!咱上百个弟兄,那战力是丝毫不差,直奔金人大营!”

    说着他又唱上了:“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

    “咋样,咱爷们比他项羽如何?他敢闯汉军大营么?咱爷们就敢!要是给咱十万兵,什么天下拿不下来,还能被人打杀了?忒不是好汉了!”

    身后的笑声更明显了,打趣道:“卢大哥,你还是先说说,昨天是谁被金狗的骑兵追得丢了头盔,抱着马脖子才逃回城的?”

    “就是,才听来的戏文就用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念过几天书呢!”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不止。

    “那是放他们一马!”卢疯虎脖子一梗,却依旧梗着嗓门辩解,“老子那是诱敌深入,给大家创造机会!再说了,人家是西楚的霸王,咱就是河东的霸王,床上躺着那位就是蜀州的霸王!”

    他这才瞥见床上睁着眼的李骁,顿时眼睛一亮,几步就冲到床前,满嘴的酒气喷过来:“嘿!是说霸王霸王就醒!李家兄弟,你可算醒了!”

    他伸手就想去掀李骁的被子,脸上堆着促狭的笑:“快让哥哥瞧瞧,胳膊腿儿都还利索不?前些个那么猛,别是把下面那宝贝疙瘩给闪着了,那可就坏了啊,哈哈哈!”

    李骁那能容得这种满脸胡子拉碴的大汉,膈应的很,赶紧抬脚虚踹了一下:“滚一边去!此等宝贝可是你等凡人有幸能窥见天颜的?”

    “哟,还能开玩笑,看来是没事了。”

    卢疯虎嘿嘿笑着收了手,却依旧凑得很近,打趣道,“说真的,平时都没发现李家兄弟原来是大宋第一有种,男人中的男人!真是绝了!咱老卢跟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跟着你干这么一遭,那真是人生不白来,痛快!”

    “说不定啊,咱老卢将来也能写在地方志中,说书的戏台上加咱一位!”

    “有没有种不是你个搓脚大汉该说的,我真是求你别说了!”李骁赶紧打断他,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就是,这话要楼里的美娇娘来说那是浑身舒坦,你么,差点让咱吐出早晨咽下去的饭,恶心啊!恶心!呸!”身后袁振海作嫌弃状,低头干呕。

    “去你的,咱老卢看你是想娘们想疯了,吃不着肉,睡不着吧!”

    众人发笑。

    李骁感觉自己还能躺在这里,听着他人的笑骂,还能感觉到胳膊上那真切的痛感,日子还得过下去。

    “走走走,吃饱了饭,咱又得为说书人添点谈资!免得将来人记不住咱老卢。”

    这是座三进的院子,青石板路上积着半尺厚的雪,没人扫,只留着几串深浅不一的脚印,猜测是主人逃难时仓促留下的。

    西墙根的树早落光了叶子,枝桠上挂着冰棱,倒像把把倒悬的小刀,树底下堆着些没来得及搬走的瓷器碎片,想来是主人逃难时慌里慌张打碎的。正房的朱漆大门虚掩着,门环上的铜绿被冻住,摸上去又硬又滑。

    “啧啧,这院子,搁平时够咱哥几个当十年兵的。”人群中有人东瞅瞅西看看,颇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

    “你想的倒是美,十年就想赚出这套院子?我看百年都不止!”

    “你看那窗棂,雕的是啥?凤凰吧?天老爷啊,金人要是闯进来,准得把这木头劈了烧火。”

    众人之前都是底层士兵,平时哪有机会进这种地方?因此看什么都是稀奇。

    “别看了,这家人跑得比兔子还快,金银细软全带走了,就留些破烂给咱们当营房。”卢疯虎把众人那点念想全掐断了,好几个还是不信,毕竟这种财主都是将钱财藏起来的,就等着他们来挖。

    前厅里倒还算整齐。

    八仙桌上铺着块褪了色的红绸,上面摆着粗瓷大碗,一盆炖得酥烂的羊肉,油花在汤面上凝成金圈,像层琥珀。旁边是半只酱牛肉,筋头巴脑的,显然是从谁家酱缸里翻出来的。

    糙面馒头堆在竹篮里,还有两坛没封严的劣酒,闻着冲鼻子。

    “张知府够意思啊。”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咧嘴笑,他叫马小五,正往嘴里塞着馒头,说话含糊不清,“昨儿个我在城头看见,给当官的送的饭也就多了盘酱菜,咱这待遇,赶上将军了!”

    李骁刚坐下,卢疯虎就拎起酒坛,往他面前的粗瓷碗里倒了半碗,酒液浑浊,还漂着点渣子。

    “喝点,活血化瘀。”他自己先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着,大喝“爽!管他天老爷的,有酒喝还管恁他娘的那么多干嘛!”

    李骁试着用右手去够筷子,胳膊刚抬到一半就疼得抽了口冷气。

    那瘦高个眼疾手快,把筷子塞进他左手,又给他舀了勺羊肉汤:“悠着点,伤筋动骨一百天呢。说真的,要不是那天你回马一枪挑了那金狗,我这条命早交代在金营里了。”

    “屁!”马小五嚼着牛肉含糊不清,“要不是我把你从马底下拖出来,你现在早成山里野狼拉下的粪了!不知道滋润哪颗树呢!”

    他挤眉弄眼地凑过来,“不过兄弟,你前些个砍那金狗时,那股狠劲,莫不是想着家里有俊俏婆娘等着?咱还以为城里有你相好呢。”

    满桌人都笑起来,瘦高个周铁笑得最欢:“我猜是!不然哪来那么大劲?我看见那些官老爷家女眷,那细皮嫩肉,小腿儿小胳膊,那标致样儿,柔柔弱弱,要是真有个在城里等着咱,没说的,别说什么大营了,就是刀山火海,咱老周也敢去闯!”

    “娘的!”李骁笑骂着把一块骨头扔过去,被瘦高个伸手接住,“老子家乡的婆娘,个个都比那些娇小娘们强!能扛锄头能喂猪,晚上还能给你焐脚!”

    “哟哟哟!可不得了!”满脸不怀好意的孙石头来劲了,“大哥快说说,你们那儿的姑娘都梳啥样的发髻?是不是跟画里似的,插着珠花?”

    人们对他地的人物形象,便是来源于各种印象的叠加。

    蜀锦是各地贵人追捧的奢侈品,人们看到精美的蜀锦,自然联想到织造者的灵巧,逐渐形成“蜀女善工”的印象。此外,成都女子贩卖蜀茶、蜀酒的场景,通过商客转述,成为“蜀女勤劳干练”的佐证。

    且因蜀地湿润少风沙,女子肤色较白皙,汴京文人戏称“蜀女如雪,吴女如月。”名声就这样传开了。

    “珠花算啥!”李骁喝了口酒,酒液辣得喉咙发烫,倒把胳膊上的疼压下去不少,“咱蜀州的姑娘,头上插着杜鹃花,红得跟火似的。当年我邻居家娶媳妇,那新媳妇...”

    “打住打住!”卢疯虎赶紧摆手,故意板起脸,“再说下去,弟兄们晚上该睡不着了!”

    他往嘴里塞了块骨头,自己倒是想美事,“说真的,等打跑了金狗,我就回老家,娶个会做莜面的婆娘,生三个娃,一个放牛,一个种地,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跟你似的,满嘴浑话!”周铁抢过话头,逗得满桌人笑个不停。

    正闹着,院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房梁上的灰都掉下来,桌上的陶碗晃了晃,差点摔在地上。

    是砲车又开始砸城了,紧接着就是守城士兵的呐喊,还有弓箭破空的尖啸。

    满桌人都顿了顿,随即又笑起来,比刚才更响亮了。“挨千刀的玩意儿,吃饭都不让人安生!”周铁抓起酒瓮往碗里倒,酒洒了一身也不在意,“等吃完饭,咱去城头扔几块石头,给他们也吃吃!”

    “算我一个!”孙石头把最后一块肉塞进嘴里,抹了把油乎乎的嘴,“昨儿我看见那攻城车,木头做的,多大,直往城门撞!”

    “说真的,”马小五喝了口酒,呛得他咳嗽了两声,“那天冲得太猛,现在想起来还后怕。那可是金兵主营,要是被围在里面,十条命都不够填的。”

    “怕个逑!”卢疯虎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咱都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金狗要是敢进城,咱就跟他们拼了!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候接着喝酒吹牛皮!”

    “卢大哥说的对,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李骁看着眼前这些汉子,都是当时一起闯金人大营幸存下来的。周铁的腿还肿着,是被狼牙棒砸的,还有个一直没咋说话的黑脸汉子,耳朵上缺了块肉。

    卢疯虎举起碗:“干了这碗!活着,就不能让金狗瞧扁了!”

    九只粗瓷碗“哐当”撞在一起,酒液泼洒在褪色的红绸上。(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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