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下水道口渗出的黏液漫过鞋尖时,沈默已经能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酸腐气。
他背着装解剖工具的帆布包,另一只手虚扶在苏晚萤后腰——她仍闭着眼,体温低得像块冰,唇间还在机械重复"B9井底",每吐一个字,睫毛就轻轻颤一下,像被风吹动的蛛丝。
"到了。"周工的声音闷在防尘口罩里。
老匠人用靴尖踢了踢脚边半掩的井盖,锈渣簌簌往下掉,露出下方黑洞洞的井口。
二十年前地质塌陷的痕迹还刻在四周——水泥地面裂成蛛网,几株野槐从缝隙里钻出来,枯枝上挂着不知哪年的塑料袋,在雾里晃成白影。
沈默蹲下身,戴乳胶手套的手指抚过井沿。
青苔混着黏液,触感滑腻得让他皱眉。"往后退。"他对阿彩和小舟说,转头看向周工,"您来?"
老碑刻匠从工具箱摸出铁撬,金属尖端卡进井盖缝隙的瞬间,整个井区突然响起金属摩擦的尖啸。
阿彩的涂鸦喷雾罐"当啷"掉在地上,她猛地攥住自己手腕——那道跟着他们查案三年的刺青"错"字,此刻正在皮肤下微微发烫。
"起!"周工吼了声。
井盖被撬动的刹那,灰白胶质裹着热气"轰"地涌出,像煮沸的浆糊。
沈默后退半步,护在苏晚萤身前。
胶质表面浮起模糊的光影,他瞳孔骤缩——那是第七起残响案的旧巷,是第三起的老医院走廊,甚至能看清第二起案发现场窗台上那盆枯死的绿萝。
"操。"阿彩蹲下来,指尖悬在胶质上方三厘米。
她腕骨上的银链晃出细响,"这玩意儿在......放电影?"
黏液突然泛起涟漪,裹住她食指。
阿彩轻呼一声,就见接触点腾起橙红色火焰——不是真的火,是胶质凝成的涂鸦,歪歪扭扭写着"错误才是活着的证明"。
她猛地抽手,掌心多了道红痕,形状竟和她十二岁时在老墙根涂鸦本上签的"阿彩"分毫不差。
"疼吗?"沈默问。
阿彩把掌心凑到眼前,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像被自己小时候咬了一口。"
周工没说话。
他摘下手套,用听碑锤轻轻叩击井壁。
那是他刻碑时试石材的手法,此刻回音却像被揉碎的唱片——先是"咔嗒",接着是模糊的"你",再是"们",最后所有碎片拼出一句:"你们杀死我们的每一刀,都是喂养我的勺。"
老匠人握锤的手青筋暴起:"这井壁在说话,用的是......那些人的声音。"
小舟突然抓住沈默的袖子。
少年的指尖冰凉,在他掌心快速画着:受害者,执念,编织,胃囊。
他急得眼眶发红,又抓起阿彩的喷漆罐,在井壁上歪歪扭扭画了个胃的形状,里面挤满小人脸——全是他们三年来处理过的残响案死者。
沈默的后槽牙咬得发疼。
他想起第一起案子,那个总说天花板上有手的女人,他在结案报告写"心因性幻觉";第二起的溺水老人,他坚持"水温导致肌肉痉挛";第三起......所有被他用科学逻辑钉死的"真相",此刻都在井口的胶质里泛着冷光,像被反刍的骨头。
"沈哥。"小舟拽他袖子,手语很慢,"它在消化我们。"
胶质突然开始沸腾。
沈默能看见那些街道图景里的"行人"转起圈来,他们的脸渐渐模糊,最后都变成他和苏晚萤的模样。
有个"他"张了张嘴,说的是:"你相信真相吗?"另一个"苏晚萤"笑了:"我不信,所以我解剖。"
"够了。"沈默扯下防护服的拉链。
他没戴头盔,任胶质的雾气扑在脸上,带着股甜腥的暖。
周工想拦,被他按住手腕:"您说这是陷阱?"他低头检查解剖刀的刀刃,"可陷阱的形状,是我们自己喂出来的。"
"你要下去?"阿彩的声音发紧。
"它吃逻辑,对吧?"沈默把刀插进帆布包侧袋,"那我就给它看看,逻辑也能当刀。"
井底比想象中深。
胶质在他脚边翻涌,却没沾湿防护服。
当他的靴底触到实地时,抬头就撞进一片倒悬的天空——建筑像巨型根须垂落,玻璃幕墙里映着蠕动的血管纹路,街道是暗红色的,每块砖都在微微起伏,像有脉搏。
他往前走了两步。
左脚踩碎一片光——那是他二十岁在解剖室给父亲写信的场景,钢笔尖悬在"爸,我今天切开一具尸体"的"体"字上;右脚又碾碎一团雾——苏晚萤坐在博物馆修复台前,指尖正抚过骨笛上的裂纹,睫毛在灯光下投出扇形阴影。
"欢迎回家。"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浸在水里说话。
沈默抬头,就见两具玻璃棺悬在头顶,里面躺着闭目的"他"和"苏晚萤"。
他们的胸腔是透明的,心脏位置有座微型城市在搏动,正是井口胶质里浮现的那些案发地。
"新神的脑干。"声音继续,"你们的记忆是神经,你们的逻辑是脊髓,你们的解剖刀......"
沈默没等它说完。
他抽出解剖刀,在左手掌划了道浅口。
血珠落下的瞬间,胶质地面突然凝固。
那滴血流过的轨迹,慢慢显露出一个歪斜的"否"字——不是标准宋体,是他初中被罚抄课文时赌气写的,笔画里带着少年人的尖锐。
整座倒悬城市剧烈震颤。
玻璃棺裂开蛛网纹,里面的"他们"睁开眼,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
沈默转身就跑,身后传来类似骨骼断裂的脆响,他能感觉到有温热的黏液溅在后颈,却没敢回头。
当井口的天光重新落进瞳孔时,他几乎栽进周工怀里。
老匠人拍他后背的手在抖:"你小子......"
"看阿彩。"沈默喘着气。
穿涂鸦外套的姑娘正踮脚往井盖内侧喷漆,橘红色漆雾里,"此处无事发生"七个字歪歪扭扭,最后那个"事"字被刻意描粗。
而她平时总爱缀在句尾的"错"字,这次被喷成纯黑,像块烧融的炭,不留一丝缝隙。
"这样它就记不住我们来过。"阿彩跳下来,喷漆罐在手里转了个圈,"错字有生命?
去他妈的,老子教它学哑巴。"
沈默低头看表。凌晨三点十七分。
苏晚萤的**从身后传来。
他转身时,看见她睫毛颤动的频率突然变缓,像被按了慢放键。
周工摸出电子体温计给她测体温——36.5度,和平时一样。
可当他们把她扶上救护车时,沈默瞥见车载心电监护仪的波形:原本该起伏的曲线,此刻平得像条直线,却又不是死亡的静息。
"师傅开快点。"他对司机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刀痕。
车窗外,晨雾正在退去。
沈默看见远处下水道口又渗出些微黏液,在地面积成小水洼。
有片枯叶飘进去,立刻被裹住,慢慢显露出一行小字——是他三年前第一份结案报告的最后一句:"死者因心理暗示导致自主神经紊乱。"
他摸出手机,给局里发了条消息:"所有残响案结案报告,即刻封存,禁止任何形式的电子备份。"
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发青的脸。
救护车鸣笛声里,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一声笑,又轻又哑:"现在,该换我们喂它吃点别的了。"
苏晚萤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她无意识地抓住沈默的手腕,指甲在他皮肤上压出月牙印。
监护仪的蜂鸣声骤然变密,可那根本该起伏的绿线,依然平得让人发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