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坯墙上的老黄历,纸张泛黄卷边,赫然印着“1977年7月5日”。
苏念雪的视线艰难地对焦在那几个铅印的数字上,喉头干涩得发紧。粗麻布被子摩擦着皮肤,带着一股阳光暴晒后残留的尘土味和霉味,混杂着窗外飘来的劣质烟叶和柴火气息,一股脑地钻进鼻腔,呛得她脑仁生疼。
这不是她的公寓,没有柔软的乳胶床垫,没有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砰!”
房门被从外头粗暴地推开,冷风裹着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砸进来:“苏念雪!死屋里孵蛋呢?王媒婆的脚都快踏进院子了!你还磨蹭啥!”
逆光里,一个穿着藏蓝色棉布衫、叉着腰的中年妇女堵在门口,是大队长媳妇刘彩凤。她唾沫横飞,手指几乎要戳到苏念雪脸上。
“别给脸不要脸!人家张家是公社副主任家,金山银山堆着!能看上你个插队的,是你家祖坟冒青烟了!赶紧起来拾掇�掇,把你那死样子收一收!”
尖锐的疼痛猛地刺入脑海,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奔涌而来——高考、下乡、父母的冷漠、弟弟的彩礼、副主任家那个只会流着口水傻笑的儿子……还有手里这张,她省了三个月口粮才换来报名资格、藏着掖着仿佛藏着珍宝的——高考准考证。
1977年,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前世,她就是被这番同样的说辞逼着,藏起所有不甘和渴望,浑浑噩噩地去相看,嫁了那个傻子,断送了唯一能自救的路。而这张准考证,被刘彩凤当场撕碎,扔进灶膛,成了她悲剧的开端。
“听见没!愣着干啥?还真做着上大学的白日梦呢?你爸可发话了,老老实实嫁人,给家里换点实在的!”刘彩凤见她不动,越发不耐,肥胖的身躯挤进狭小的屋子,伸手就来夺她死死捏着的纸片。
那粗糙的手指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几乎要碰到苏念雪的皮肤。
就在这一瞬,苏念雪猛地抬眼。
那眼神,不再是往日的怯懦和闪躲,而是沉静、冷冽,带着一种淬过火般的锐利和洞穿一切的寒意,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知青该有的眼神。
刘彩凤被这眼神钉在原地,动作莫名一滞。
刺啦——!
一声清脆到近乎刺耳的撕裂声,骤然响起,斩断了所有的喧嚣。
苏念雪面无表情,亲手将那张承载过她前世无尽遗憾与泪水的小纸片,从中间干脆利落地撕开。再对折,再次撕裂。苍白的碎片像蝴蝶残缺的翅膀,翩然落在打满补丁、颜色晦暗的被面上。
刘彩凤张着嘴,脸上的横肉僵着,随即堆起一个混杂着得意和鄙夷的笑:“这、这还差不多!算你识相!早该……”
“我的东西,”苏念雪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冰棱子砸在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要撕,也轮不到别人动手。”
刘彩凤被这话噎得脸皮发紫,像是被人凭空扇了一巴掌,火气蹭地上来了:“你撕都撕了还充什么大瓣蒜!赶紧起来!王媒婆等着呢,别给脸不要……”
院子外已经聚了不少闻声来看热闹的村民,探头探脑,交头接耳的声音嗡嗡传来。
“真撕了啊?还以为多心高呢……”“啧,插队女知青,除了嫁人还能有啥出路?张家那条件……”“可惜了这模样,配个傻子……”
苏念雪掀开被子,穿上那双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解放鞋。身体还有些虚软,但脚步却异常坚定。她走到屋里那口破了边的水缸前,拿起飘在水面的葫芦瓢,舀起半瓢沁凉的井水,猛地拍在脸上。
冰冷刺骨的触感瞬间席卷而来,刺激着每一根神经末梢,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恍惚和不真实感。
她抬起头,水珠顺着清瘦却线条明晰的脸颊滚落。夏日上午的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1977年7月5日。一切都还来得及……吗?
刘彩凤已经不耐烦地扯着王媒婆挤进了院子中央。那王媒婆穿着件崭新的确良衬衫,头发抹得油光水滑,正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从屋里走出来的苏念雪。
“模样是还周正,就是太瘦了点,看着不好生养……要不是张家儿子那样,也轮不到……”王媒婆撇着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院里院外的人都听见。
“轮不到什么?”
苏念雪转过身,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喧嚣的池塘,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她走到刘彩凤和王媒婆面前,目光沉静地扫过院里每一张或嘲弄、或麻木、或纯粹看戏的脸。
刘彩凤双手一拍大腿,嗓音又尖利起来:“哎哟喂!你不嫁人你想上天啊?准考证是你自己撕的!没了这念头,你还有啥指望?等着在知青点饿死吗?张家能看上你……”
“指望?”苏念雪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浅淡,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种冰冷的嘲讽。她慢慢将手伸进那件宽大的、颜色褪得发白的旧外套内侧口袋。
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动作移动。
然后,她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深蓝色封皮的小本子。
封皮上,“中国人民银行”几个白色字体,在阳光下异常醒目。
院子里霎时间静了一瞬。连刘彩凤的叫嚷都卡在了喉咙里。
“这……这是啥?”有人不确定地小声嘀咕。
苏念雪拇指轻轻一弹,将那深蓝色的小册子打开,将内页朝向众人,缓缓转动,让那打印得清清楚楚的一长串数字,暴露在七月灼热的阳光下。
“个……十……百……千……”离得近的一个小伙子下意识地跟着数,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惊疑,到最后猛地拔高,破了音——“千?!八百多块?!”
“八、八百多块?!”惊呼声像水溅入油锅,顿时在人群中炸开。在这个壮劳力一天挣十个工分折合几毛钱、年底分红都可能倒欠的年代,八百多块现金是一笔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摸过的巨款!
王媒婆张大的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手里的红花手绢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刘彩凤的脸先是煞白,随即涨成一种难看的猪肝色,眼珠子死死盯着那存折,像是要把纸面烧出两个洞来。她猛地抬头,手指颤抖地指向苏念雪,声音尖厉得几乎变形:“你……你哪来的?!苏念雪!你偷的?!对!你肯定是偷的!你一个插队的,哪来这么多钱!你快说!你偷了谁家的!”
“偷?”苏念雪合上存折,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啪”一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口上。她看着状若疯癫的刘彩凤,眼神冷冽如刀,“大队长媳妇,说话要讲证据。污蔑知青,这罪名你担得起?”
“那你说是哪来的!说不出来就是偷的!”刘彩凤彻底豁出去了,撒泼般喊道,“大家快来看啊!苏念雪她……”
“嘀——嘀——”
两声短促而威严的汽车喇叭声,毫无预兆地在小院低矮的篱笆墙外响起。
一辆线条硬朗、军绿色的吉普车,卷着黄色的尘土,稳稳停住。那抹挺拔而富有力量的军绿色,在这个灰扑扑的、贫瘠的村庄里,耀眼、突兀得如同神迹降临。
所有的吵闹、质疑、惊愕,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车门打开。
先踏下来的是一只擦得锃亮、鞋底沾着些许尘土的军用皮鞋,然后是笔挺的、没有任何褶皱的绿色军裤。
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年轻军官利落地钻出车门,肩章上的星徽在明烈的阳光下反射出冷硬而耀眼的光芒。他面容冷峻,眉眼锐利如鹰隼,周身带着一种经历过硝烟洗礼的肃杀之气,目光只沉静地一扫,便让满院噤若寒蝉,无人敢与之对视。
他的视线越过呆若木鸡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院子里那个唯一站得笔直、穿着破旧却眼神清亮沉静、手里还捏着一个深蓝色小本的姑娘身上。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军靴踩在黄土上,发出沉稳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像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他在苏念雪面前一步远处站定,身姿如松,抬手,敬了一个标准利落到极致的军礼。
“苏念雪同志?”
军官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凝固的空气中激起无形的涟漪。
苏念雪能感觉到院子里所有目光都钉在自己身上,惊疑、探究、难以置信。她压下胸腔里因那声“嘀——”和骤然出现的军绿色而同样掀起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微微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脊背。
“我是。”她的声音没有颤抖,清凌凌的,落在寂静的院里,异常清晰。
军官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似乎对她过于镇定的反应有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但很快便恢复冷峻。他从随身携带的棕绿色牛皮公文包里,取出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件,面向众人,字句铿锵地宣读:
“苏念雪同志,基于你独立设计并提交的‘新型高效水轮机叶片设计与优化方案’,经组织专家严密论证,并经上级批准,该设计已应用于我县重点水利发电站改进项目!”
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每一个字都砸得人心头一震。
“该方案显著提升了发电效率,预计每年可为该电站节省运营维护费用及额外创收达数千元!特此,向我部正式向你传达组织的表彰与感谢!”
数、数千元?每年?
村民们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这笔账他们算得过来,一年几千,几年就是上万!这简直是下金蛋的母鸡!结合那鲜红的印章和军官肩上的星星,汇成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们本能地感到敬畏。
刚才还叫嚷着“偷钱”的刘彩凤,脸皮由猪肝色转为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试图躲进人群里。她手里那八百多块的存折,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又苍白。
王媒婆早已弯腰捡起了手绢,此刻正死死攥着,眼神发直地看着那军官,又看看苏念雪,脸上那点挑剔和优越感荡然无存。
就在这时,吉普车副驾驶的门也打开了。
一位年纪稍长、约莫四十多岁、两鬓染着些许霜色、同样穿着一丝不苟军装的男人走了下来。他的肩章显示着更高的军衔,神色威严,目光却比年轻军官多了几分睿智与沉淀后的温和。
他手中,郑重地捧着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崭新挺括的国防绿军装。军装的上衣上,端放着一本深红色的、印着国徽的工作证。
年长的军官步伐沉稳地走到苏念雪面前,他的目光带着审视,但更多的是赞赏和一种郑重其事的意味。
整个院子,连同篱笆墙外围观的村民,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过老槐树叶子的沙沙声,和几只不知情的母鸡在远处咕咕的叫声。
年长军官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决定性的、仿佛能敲定人命运的力量:
“苏念雪同志。”
“我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某某部门,正式向你发出邀请。”
他的目光扫过院里那些尚且处在震惊茫然中的面孔,最终回到苏念雪清亮而坚定的眼睛上。
“鉴于你在关键技术领域展现出的非凡才能与突出贡献,请问,你是否愿意加入我军下属技术支援队伍,参与地方重要技术革新项目,为国家建设贡献你的智慧与力量?”
他双手平稳地托起那套军装和工作证,姿态庄重,如同托起一份无上的荣耀与责任。
阳光洒在那片崭新的、象征着纪律、奉献与使命的国防绿上,熠熠生辉,仿佛瞬间照亮了这灰扑扑的农家小院,也照亮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广阔无垠的未来。
所有视线,贪婪的、嫉妒的、震惊的、茫然的,都死死聚焦在那套军装上,聚焦于苏念雪之身。
苏念雪凝视着那抹沉甸甸的、蕴含着无限可能的橄榄绿。
眼前飞快地晃过被自己亲手撕碎、散落一地的准考证碎片,刘彩凤惊愕扭曲的脸孔,存折上那此刻显得微不足道的数字,以及前世那些灰暗压抑、看不到尽头的日子……
最终,一切纷杂的思绪都归于眼前这片庄重的绿色,归于这位高级军官眼中沉甸甸的认可与期待。
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黄土、牲口粪便、草木灰,以及身边军官身上淡淡的汽油味和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这是70年代乡村的气息,苏念雪的手指触碰到那崭新挺括的国防绿军装,粗糙而厚实的布料质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力量。那深红色工作证上的国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愿意。”
她的声音落下,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两三秒。
随即,嗡的一声,像是炸开了锅,却又被那两位军官身上无形的气势压着,变成了压抑不住的、窸窸窣窣的议论。
“天爷……真要去当兵了?”“技术支援?啥意思?她还会技术?”“没听见吗?给电站省了大钱了!”“了不得了啊……这苏知青……”
刘彩凤的脸像是开了染坊,青白红紫轮番变换,她死死盯着那套军装,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年轻军官冷冽的目光扫过时,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王媒婆早已悄悄挪到了人群边缘,眼神闪烁,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年长的军官——李上校,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他将军装和工作证郑重地交到苏念雪手中:“好!苏念雪同志,欢迎你!具体的工作安排和手续,陆参谋会详细向你说明。”他目光转向身旁的年轻军官。
陆远征上前一步,再次向苏念雪敬了个礼,神色依旧冷峻,但语气公事公办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苏同志,请尽快收拾好个人物品。我们时间有限,需要在下午四点前赶到市里报到。”
“好,请稍等。”苏念雪点头,抱着那套仿佛带着温度的军装,转身走向那间低矮的泥坯房。
她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件打补丁的换洗衣物,几本边角卷得厉害的旧书,一支快要用完的牙膏,还有……她走到炕边,将被面上那些准考证的碎片,一片不落地仔细捡起来,用手帕包好,塞进了行李最底下。
这不是留恋,而是铭记。铭记前世之痛,今生之始。
整个过程很快,不超过五分钟。当她拎着一个瘪瘪的、洗得发白的帆布行李包走出房门时,院子里的众人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她没有再看刘彩凤或者王媒婆一眼,也没有理会那些复杂各异的目光,径直走向吉普车。
陆远征为她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就在她准备上车时,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从人群后面颤巍巍地响起:“念雪……念雪丫头!”
苏念雪动作一顿,回过头。
挤出来的是村里看牲口的五保户赵老栓,他跛着脚,手里紧紧攥着个小小的布包,脸上又是激动又是局促:“丫头……好,好啊!出息了!给咱们村争光了!这个……你拿着,路上吃!”他把那个小布包不由分说地塞进苏念雪手里,里面是几个还温热的煮鸡蛋。
苏念雪看着老人粗糙的手和殷切的眼神,心头微微一暖。在这个充斥着算计和冷漠的地方,这份质朴的善意显得格外珍贵。
“谢谢赵大爷。”她轻声道谢,没有推辞。
陆远征和李上校看着这一幕,眼神都有些细微的变化。
苏念雪终于坐进了吉普车。车内弥漫着汽油、皮革和一种干净利落的气息,与车外的黄土鸡粪味截然不同。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和喧嚣。
引擎发动,吉普车平稳地驶离了这座困了她前世今生的小院,驶离了红星公社,黄土路两边的白杨树缓缓向后移动。
苏念雪透过车窗,看着那些逐渐缩小的、目瞪口呆的身影,看着这片熟悉的、贫瘠的土地,心中没有多少留恋,只有一种新生的恍惚和隐隐的激昂。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那套军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领口。
“苏同志。”副驾驶座上的李上校转过头,语气温和了许多,“不用紧张。你的那份设计报告,思路非常巧妙,虽然受限于当前材料和生产工艺,无法完全实现理论效能,但提供的方向和几个关键参数优化,已经解决了我们的大难题。尤其是你附加的那份关于利用现有条件进行局部改良的说明,非常务实,极具价值。”
苏念雪微微抿唇。那份报告,是她根据前世记忆里一篇关于小型水轮机效率优化的论文,结合这年代能找到的技术手册和本地电站的实际条件,绞尽脑汁“翻译”和简化后的成果。她赌的就是这个技术青黄不接、求贤若渴的时代,会对任何一点可能的改进抱以极大的热情。
看来,她赌对了。
“我只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推算,能有用就好。”她语气谦逊,不失分寸。
开车的陆远征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女孩侧脸沉静,眼神清亮,完全没有一般年轻人突然得到重用时的狂喜或慌乱。这份定力,倒是少见。
“不必过谦。”李上校笑道,“对了,这位是陆远征同志,我们部门的作战参谋,这次负责对接和保障你的行程。以后工作上可能也会常有交集。”
陆远征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路面,只微微颔首:“苏同志。”
“陆参谋。”苏念雪也客气地回应。
吉普车颠簸着驶上了稍微平整些的砂石路,速度提了起来,带着三人,朝着未知却充满希望的前路驶去。
车窗外,是70年代北方夏日的原野,广阔而略显荒凉。但苏念雪知道,这片土地之下,正涌动着即将喷薄而出的巨大变革的能量。
而她,这一次,终于站在了浪潮该起的方向。(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