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车间的较量
评审会的胜利像一阵风,吹散了技术办里一部分质疑的阴云,但很快,更实际、更棘手的挑战便接踵而至。
方案获批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苏念雪就拿着最终版的加工图纸,找到了厂里的八级工周师傅。
铸造车间里炉火熊熊,热浪扑面,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熔液和砂型的灼热气息。周师傅穿着厚重的帆布工装,脖子上搭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毛巾,正围着一个小型的砂型忙碌着。他接过苏念雪递来的图纸,又眯起那双看惯了铁水与飞屑的眼睛,手指在那些复杂的曲线上缓缓划过。
“难。”他半晌吐出这么一个字,用毛巾擦了把脸上的汗和油灰,“这叶片弧度刁,厚度变化大,砂型不好做,浇铸的时候容易裹气,冷却收缩也不均匀,十有八九要出废品。”
苏念雪的心提了起来:“周师傅,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周师傅蹲下身,用手指在旁边的空地上画着浇注系统和冒口的位置:“办法嘛……也不是完全没有。得改改浇道,这里,这里,得多开几个排气口。冷却也得想法子控制,不同地方冷得快慢不一样,里头就容易有应力,一收缩就裂了。”他说的都是最朴素的实践经验,却直指核心问题。
“我明白了,周师傅!谢谢您!”苏念雪立刻拿出笔记本,飞快地记下周师傅的每一句话,甚至把他画的草图也临摹了下来。回到办公室,她立刻着手修改图纸,根据周师傅的建议,优化了铸造工艺所需的细节标注。
然而,图纸刚送到生产科,就卡住了。
生产科的科长老杨,是个面色黝黑、嗓门洪亮的中年人。他拿着图纸,直接找到了技术办。
“钱主任!陆参谋!你们这个新方案,我们车间干不了!”老杨把图纸拍在桌上,声音震得屋顶都快掉灰,“这什么玩意儿?叶片弄得这么花里胡哨,这不是瞎搞吗?耽误生产进度谁负责?我们现在的任务是为农业机械化大会战赶制犁铧!没工夫陪小娃娃玩过家家!”
钱主任立刻打圆场:“老杨,别激动,别激动嘛!这是上头发了话的重点项目……”
“我不管谁发话!完不成生产任务,到时候挨板子的不是我?”老杨梗着脖子,唾沫星子横飞,“这玩意儿一看就废工废料,成功率还低!有这功夫,我能车多少标准件?”
苏念雪站在一旁,听着这毫不留情的指责,脸上火辣辣的,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她知道,跟老杨这样的人讲理论是对牛弹琴。
陆远征眉头微蹙,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杨科长,任务指标上级会统筹协调。这份图纸是经过专家评审认定的技改项目,必须执行。有什么具体困难,可以提出来解决。”
“困难?困难大了!”老杨指着图纸,“这玩意儿,周老头看了都摇头!谁有把握能铸出来?铸坏了算谁的?浪费的工时、材料,扣谁的工资?”
“如果是因为工艺不熟悉导致初期废品率偏高,相关的损耗可以申请特殊项目经费核销,不计入生产车间考核。”陆远征冷静地回答,显然早有准备,“但任务,必须完成。”
老杨被噎了一下,没想到陆远征把路堵得这么死。他瞪着眼,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猛地转向苏念雪,语气冲得很:“小丫头片子!你说能干,好!那你来车间!盯着!出了问题,你负全责!”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刁难了。让一个技术员,尤其是个女技术员,整天泡在又脏又累又危险的铸造车间里盯工,还要承担技术外的生产责任,压力可想而知。
钱主任在一旁眼神闪烁,没吭声,似乎乐见其成。
苏念雪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迎着老杨挑衅的目光,她没有任何退缩:“好。我负责。从制模到浇铸,我会全程跟进。”
陆远征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最终没说什么。
于是,苏念雪脱下那身勉强还算干净的中山装,换上了一身不知从哪找来的、明显不合身的旧工装,扎起头发,戴上线手套,真的泡在了铸造车间。
车间里噪音震耳,粉尘弥漫,高温烤得人皮肤发烫。她跟在周师傅和他带的徒弟后面,看他们如何捣鼓砂型,如何拼接模型,如何开设浇冒口。她不懂的地方就虚心问,手里永远拿着那个小本子,不停地记、不停地画。
老师傅和工人们起初对她这个“添乱”的技术员没什么好脸色,觉得她碍手碍脚。但几天下来,看她不怕脏不怕累,问的问题也在点子上,甚至偶尔还能根据理论计算,对砂型的紧实度、涂料的配比提出一点小小的、后来被证明有效的建议,态度慢慢就缓和了些。
“小苏技术员,这边你看看,排气孔这样开行不行?”“苏同志,这箱砂湿度好像有点大,你感觉呢?”
苏念雪渐渐融入了这个充满汗水和金属味道的世界。
然而,难题并未消失。第一次试浇注定不顺利。铁水浇入后,因为叶片结构复杂,局部冷却过快,果然出现了缩孔和裂纹。
老杨叉着腰,看着那失败的铸件,脸色黑得像锅底,虽然没再大声嚷嚷,但那眼神里的“我就知道”几乎要溢出来。
周师傅蹲在旁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苏念雪心里也沉甸甸的,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仔细检查了废件,对比图纸和工艺记录,又拉着周师傅讨论了半天。
“是不是冷却太快了?”她分析着,“这部分壁厚突然变薄,散热面积大……能不能试试用保温棉把这块包一下,延缓冷却?”
周师傅眯着眼想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有点道理!以前铸薄壁件也用过这土法子!试试!”
第二次试浇,苏念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和工人们一起,守着通红的铸件,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冷却速度。时间一点点过去,当铸件终于完全冷却,清理掉型砂后——
一片近乎完美的银灰色叶片呈现在众人面前!表面光洁,轮廓清晰,没有明显的缩孔和裂纹!
“成了!”周师傅的徒弟第一个叫起来。
周师傅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叶片表面,连连点头:“嗯,嗯!这法子管用!”
老杨闻声赶来,看着那叶片,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背着手走了,但脸色明显好看了不少。
车间的工人们围着成功的铸件,议论纷纷,看苏念雪的眼神彻底变了,多了几分真正的认可和佩服。
苏念雪看着那凝聚了自己无数心血和工人们汗水的叶片,鼻子微微发酸,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她抬起头,想找地方洗把脸,却意外地看到车间门口,陆远征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他依旧穿着笔挺的军装,与周围粗糙的环境格格不入,正静静地看着这边,看着那个满脸满身都是灰渍、工装脏得不成样子、眼睛却亮得惊人的姑娘。
两人的目光隔着重重的设备和嘈杂的人声,短暂地交汇。
陆远征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
苏念雪愣在原地,脸上沾着黑灰,却不由自主地,慢慢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第一道最难的坎,总算迈过去了。但她知道,后面还有机械加工、平衡校正、现场安装调试……更多的挑战还在等着她。
这条用技术和汗水铺就的路,她走得艰难,却无比踏实。
第一片合格叶片的诞生,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原本沉闷而充满阻力的试制工作中。车间里的气氛明显活络了许多,工人们看苏念雪的眼神,从最初的好奇、怀疑,变成了带着点佩服和愿意配合的意味。
但苏念雪丝毫不敢放松。铸造成功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后续的机械加工更是精细活,容不得半点差错。
叶片毛坯被小心地运到机加工车间。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车床、铣床、刨床轰鸣,冷却液的味道混合着金属切削的锐利气息,工人们戴着防护镜,专注地操作着机器。
负责精加工的是个姓李的老师傅,技术过硬,但也以脾气倔、认死理闻名。他拿着苏念雪那张标注了复杂曲面和严格公差的图纸,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这啥玩意儿?”李师傅嗓门很大,压过了机床的噪音,“这弧度,这光洁度要求,咱这老掉牙的铣床咋搞得出来?这不得用数控机床?咱有吗?”
苏念雪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这是个硬骨头。这个年代的普通机械厂,哪有数控机床这种高级货?全靠老师傅的手艺和经验。
她深吸一口气,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根据现有设备能力调整过的加工工艺卡,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既尊重又自信:“李师傅,我知道难度很大。所以我想了几个土办法,您看行不行?”
她指着图纸,详细解释:“我们可以先用车床粗加工出大体轮廓,然后用这台立铣,配合我设计的这个简易靠模和分度头,一点点铣出曲面。最后打磨抛光阶段,可能需要手工精修,光洁度要求这里,我查了资料,可以用这个配比的研磨膏……”
李师傅听着,眉头依旧皱着,但没立刻反驳。他拿起苏念雪画的那个简易靠模草图,对着光看了半天,又走到那台老旧的立铣床前比划了几下。
“你这靠模……做得准吗?”他怀疑地问。“尺寸我反复核算过,用线切割能做出来,精度应该够。”苏念雪赶紧说。线切割在这时代也算先进工艺了,幸好厂里还有一台。“哼,说得轻巧。”李师傅哼了一声,但语气没那么冲了,“就算铣出来了,手工打磨要达到你这要求,也得耗掉半条命!谁干?”“我干。”苏念雪毫不犹豫,“您负责指导把关,最累最精细的打磨,我来。”
李师傅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小姑娘这么有股狠劲。他沉默地擦着手中的游标卡尺,半晌,才瓮声瓮气地说:“……先做靠模吧。丑话说前头,不行可别怪我。”
“哎!谢谢李师傅!”苏念雪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苏念雪几乎长在了机加工车间。线切割师傅那边她盯着,确保靠模尺寸分毫不差。靠模做出来后,她又跟着李师傅调试机床,安装夹具,一遍遍试切。
金属碎屑飞舞,沾满了她的工装和头发。机器的轰鸣震得人耳膜发麻,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观察、测量,让她腰酸背痛。但她全神贯注,眼睛里只有那个逐渐成型的叶片。
李师傅虽然嘴上还是不饶人,时不时骂骂咧咧机床太老、要求太高,但手上的活却一点没含糊,甚至偶尔还会冒出几句关键的点拨:“这边下刀慢点!……进给量大了!……冷却液!跟上!”
陆远征偶尔会来车间巡视,但他从不打扰,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那个在庞大笨重的机床间穿梭忙碌的纤细身影,看着她与老师傅激烈讨论时认真的侧脸,看着她不顾形象地趴在零件上测量时专注的眼神。
他的目光停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稍长了些。
最考验人的是手工打磨和抛光。要达到设计要求的表面光洁度,需要极致的耐心和体力。苏念雪真的挽起袖子,和李师傅的徒弟一起,拿着各种型号的锉刀、油石、砂纸,蘸着特制的研磨膏,一点点地蹭,反复测量对比。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属上。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指尖被磨破了皮,缠上胶布继续干。一天下来,她整个人都像是从油污和粉尘里捞出来的。
李师傅看着一声不吭、只是埋头苦干的苏念雪,眼神越来越复杂。有一天收工后,他递过来一副旧的劳保手套:“新的太硬,磨手。这个软和点。”
苏念雪愣了一下,接过手套,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谢谢李师傅。”
“谢啥。”李师傅扭过头去收拾工具,“……明天最后精抛,用金刚砂膏,我那还有一点珍藏的,给你用。”
第一片经过精加工的叶片终于完成了。它静静地躺在钳工台上,银灰色的表面流动着冰冷而精密的光泽,复杂的曲线完美契合设计图纸,用手摸上去,光滑如镜。
周师傅、李师傅、还有几个老工人都围了过来,啧啧称奇。“老李,你这手艺可以啊!”“嘿,还真让这丫头鼓捣成了!”“这叶片,漂亮!”
李师傅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点得意的笑容,却还是嘴硬:“费老鼻子劲了!也就是这丫头能磨……”
苏念雪看着那叶片,几乎要喜极而泣。这不仅仅是技术的成功,更是她融入这个时代、赢得尊重的第一步。
就在大家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时,生产科长老杨又阴着脸出现了。他拿起叶片看了看,没挑出毛病,却把矛头指向了另一边:“叶片是好了。配套的传动轴修改方案呢?那边的图纸迟迟没送来,耽误了总装进度,谁负责?”
苏念雪心里一紧。传动轴的修改是她负责的另一部分,但因为集中精力攻克叶片加工,那边确实稍微滞后了。
“我今晚加班赶出来。”她立刻说。“加班?说得轻巧!画错了算谁的?”老杨不依不饶。
“杨科长。”陆远征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到的,目光平静地看着老杨,“技术攻关有先后主次,苏念雪同志集中精力解决核心难题,策略正确。传动轴图纸延迟的责任不在她。如果需要,我可以协调其他技术人员协助。”
老杨对上陆远征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嘟囔了几句“反正不能耽误总进度”,便悻悻地走了。
陆远征走到钳工台前,拿起那片完美的叶片,仔细看了看,指尖划过光滑的曲面,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赞赏。他抬头看向脸上还沾着油灰、眼窝深陷却目光明亮的苏念雪。
“做得很好。”他说道,声音比平时似乎温和了那么一丝丝。
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却让苏念雪这些天所有的疲惫和压力仿佛都有了回报。她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尽管看起来有些狼狈。
“谢谢陆参谋!传动轴图纸我今晚一定搞定!”
陆远征看着她那充满活力和韧劲的笑容,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很快恢复如常,点了点头:“注意休息。”
他放下叶片,转身离开车间。走出门口时,晚风吹起他军装的衣角。
苏念雪深吸一口满是金属味的空气,转身拿起绘图板。
战斗,还远未结束。但她斗志昂扬。(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