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没有骑马,踱步消食,走到李府时已是黄昏。
一辆奢华马车停在侧门处,阴影被斜阳拉得很长,有个锦袍青年正在车边踱步。
隔的还有些距离,门房往这边望了一眼,殷勤相迎,道:“萧郎来了,请进吧。”
“前日便打算来,恰不得空。”
“慢着。”
身后忽传来一声呼喝,萧弈回头看去,见那锦袍青年走来,一揖。
“阁下姓萧?”
“是。”
“苏德祥,京兆郡武功县人,相门之子。”
“苏兄何事?”
“听闻阁下自幼为李府收容,与李家小娘子青梅竹马?”
“算不上青梅竹马,算是共经磨难吧。”
苏德祥目露忧虑,认认真真问道:“你也想娶李小娘子为妻?”
萧弈感到有些被冒犯,他没必要与一个不认识的人说这些。
他听得出苏德祥对李昭宁的在意,遂提醒了一句。
“苏兄若想娶李小娘子,只怕这姓氏,她就不喜欢。”
“我与苏逢吉无亲,家父……”
“交浅言深,不必提令尊。”
“那你我比文才。”
“不了,我来找信臣公,失陪了。”
萧弈入内,李涛、李昉已经到了。
相见行礼,先为前几次没来告罪,又恭喜李涛复官,任刑部尚书,恭喜李昉被任命为左拾遗。
“萧郎来时,想必见到了我那弟子?”
“是。”
“乃宰相苏禹珪之子,文章资质极佳,拙于人情世故,让你见笑了。”
“年轻人,可以理解。”
“看他,说话老气横秋。”李涛道:“当今天子不同啊,正月正日的夜里,亲自到窦贞固、苏禹珪家中,请此二人复相,有欲扫积弊之心。”
“陛下愿意用文人,是好事。”萧弈道:“可我认为,扫积弊,还得先安排好人事,任用官员,改革军制,其后才好大刀阔斧。”
李昉道:“河东未定,言之过早。”
“明远兄就是太小心谨慎。”
聊了会政事,萧弈得知了郭威近来颇提携文官,待李涛离开,他便向李昉问起望远镜之事。
“哦,该已大概试成了。”
“造出来了?”
李昉淡淡一笑,从袖子里拿出张纸,道:“先说钱,九成花费在水晶石及打磨,凡石料浑浊、杂质、裂纹皆不可用,需以金刚砂打磨且极易失败。算上眼镜,两个铜匠一共试验了十二次,你的两百二十二贯不够,我另垫六万七千三百八十五钱,本息共七万零八十钱,给七十贯即可。”
“好,钱不是问题,成品给我看看。”
“放在幼娘那了,让她绘其图样,记录诸般度衡。对了,图样度衡,乃我兄妹所有,须另外算钱。”
“无妨,明远兄说个数便是。”
“材料花了三百贯,那试出来的度衡怎么也值六百贯。你说,有道理吗?”
萧弈微微一怔,心里竟很认同这句话。
可他手上大钱就两千贯,其中一千贯准备在襄州采买棉布,剩下的钱若这般花,就很紧了。
“怎么?”李昉笑道:“我以济世之才为你操持商贾事,这点钱都舍不得。”
“给。只是,能否容我拿成品去讨到订金?”
“你打算如何讨要订金?”
萧弈问道:“造一个望远镜,需要多少成本?”
“至少六十贯,才可完全保证磨出合用的镜片。”
“我向陛下贩售、演示。”
李昉摇头,道:“你真当天子会给你订金?”
“否则如何?”
萧弈才问出口,很快明白过来。
郭威肯定又拿他当自己人,让他把制作方法献出来,再赏个没用的虚衔。
李昉道:“我教你一法,如何?”
“请明远兄赐教。”
“三十贯。”
“你今日怎事事算钱?”
“因为积蓄都为你花光了,看。”
李昉一掀衣襟,显出一双破损的靴子。
萧弈只好安抚道:“一会先支些钱给明远兄,说吧。”
“你找个天子心怀愧疚之人出面。”
“谁?”
“你才是天子近臣,如何问我。”
萧弈心想,还活着的人里,郭威最愧对的就是王峻,受其连累满门被诛,但显然不可能找王峻出面。
此外,倒是还有一个人选。
李昉招了招手,让老潘、花秾上前,对账,询问眼镜最近使用的感受,空隙时,随口丢了一句话过来。
“你去花厅拿成品与图样吧。”
萧弈虽有心不见李昭宁,此时却不好矫情,往花厅走去。
在廊下就看到了纸窗映出一个优美的剪影。
走到门边,见到了站在案前提笔写字的李昭宁,她瘦了些,更显高挑,红棉布裁制成了交领襦衫,长裙及地,腰肢盈盈一握。
同样是双环髻,她却一点也不显幼稚,有些清冷。
听得动静,她抬眸看来,只一瞬间,眼眸里就泛起了雾气,莫名地就让人心中浮起歉意。
萧弈微微一叹,自觉要被她埋怨了,她却是偏过头去,抹了抹眼,再转过来,脸上浮起了委屈却欢喜的浅笑。
“回来了?”
“是啊,跑了一趟徐州、河东。”
“壮实了许多,穿这么少,冷不冷?等等。”
“不必麻烦……”
“披着看看。”
那是一件红色的对襟披风,带有腋下两侧开衩的袖子,领下缝着系带,披在身上,首先闻到淡淡的香,之后,脖颈被李昭宁柔嫩但冰冷的手背碰了一下。
目光落处,她离得很近,皮肤光洁,微泛着酡红,因他看来,她垂下眼眸,睫毛微微颤动。
氛围颇浓,他差点想要凑近些,却想到她不好轻易招惹。
“挺好看的。”
“是好看。”
“我是说,你披上之后,它挺好看的。”
萧弈道:“我也是说它。”
“哦。”
李昭宁嘴角似含了笑意,偏过头去,道:“我本是要生你气的。”
“我惹到你了?”
“你欺负我闺中密友。”
“安氏?她是前朝皇后,请她移居太平宫,我只是奉命行事。”
“那,你没有旁的欺负她之事?”
“她那人……不顺着她的意就叫欺负她。”
“哦?看来,你很懂她呢。”
这话不好答,萧弈走到桌案边,目光看去,见到图纸上画着望远镜的内外结构。
旁边还用漂亮的字迹写着一列列蝇头小楷。
“筒长一尺二寸,围径五寸。”
“黄铜两分接焊,以锡补,鞘厚二分。”
“前镜径四寸,中凸三分。”
“后镜径二寸,边薄一分,中凹二分。”
甚至连“近目镜端三寸处刻细槽,防手滑”这种细节也没忘。
他知有这些图纸数据不易,不由道:“辛苦你了。”
“举手之劳罢了,族兄说要痛宰你一笔,那是玩笑之言,你千万莫理他。”
“亲兄弟,明算账,该给的。”
“怕欠人情?”
“没到需要欠人情的时候。”
李昭宁似玩笑般道:“又不用你卖身偿还。”
萧弈仿佛没听懂,轻描淡写地道:“我当奴仆当怕了,宁愿摆阔。”
“那给我吧。”
李昭宁将手掌摊在他面前,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纤手如玉,神情更是灵动。
福至心灵一般,萧弈顺手从怀中拿出一封房契,放在她手掌中。
指尖相触,第二次觉得她的手好冰,他却没有表示关心。
“这是甚?”
“苏逢吉的宅邸,归我了。”
“嗯?”
“我看过图纸,苏逢吉夺了李宅之后,相继占了三家邻宅,将四个宅邸连成一片,我准备把李宅割出来还你……还你兄长。”
“为何?”
“我住那般大宅,树大招风,如此,全了忠名,对我的名声有益。”
“我不能受。”
“说过,给你兄长的,你不必代他作主。”
说话间,萧弈将桌上摆着的暖手炉拿起来捂了捂,还有余温。
李昭宁走近,将图纸塞回他怀中,莫名有些不满,道:“那等阿兄回来,你与他说。”
“好。”
萧弈并不勉强,随手将暖手炉塞到她手里,拿起桌上的望远镜把玩。
李昭宁浅浅一笑。
“对了,王峻与令尊交好,以前见过我吗?”
“许是有过一两次,你以前见人总低着头,他不太可能记得你……别看我,用它看人好丑。”
萧弈透过望远镜看去,视线模糊。
水晶石还是不适合,磨得再透亮,里面也浑浊。
但确实是将远处的屋脊拉到了近前。
李昭宁轻声问道:“是你要的吗?”
“地方太小了,我到府外看看。”
“我给你带路,附近我熟。”
“附近不就是史府。”
“我们走后门。”
“因为苏德祥?”
“他无缘无故跑来下聘,说了不见他,偏堵在门外。”
“你能看到那只猫吗?”
萧弈确实不在意,他觉得哪个女子若不小心喜欢自己,情敌只会更多。看了看,望远镜能看到远处屋脊上走过的猫。
“哪有猫?”
“那里。”
“看不到,喵……喵……”
李昭宁往屋脊那边叫了两声,等了等,没见到猫过来找它。
“你没骗我吧?”
“这就是望远镜的厉害之处了。”
“原来是谎报军情用的。”
萧弈笑了笑,出了角门,外面就是甜水巷了。
李昭宁抬手一指,道:“你看那里。”
萧弈知她说的是两人一起逃命的墙,故意道:“墙太近了,不适合用望远镜。”
“装傻。”
“苏德祥追过来了。”
萧弈在望远镜里看到一个小厮向马车跑去,手往这边指来。
李昭宁忽拉过他往甜水巷里走。
“不想见他,我们走这边。”
“竟还要躲着。”
“你不也躲着我?”
一句话,萧弈感到了压力,遂道:“那倒不是,近来确实忙,公事私事。”
“有何私事?”
“添了一位姬妾。”
“嗯?那……美吗?”
萧弈觉得望远镜真是个好东西,尴尬的时候举起来一看,就能好很多。
远处,有个脚步踉跄的身影,正鬼鬼祟祟走来,往史府后门探头看。
视线拉近,有些模糊的水晶镜片中显出一张脸,神情落魄,眼神惶恐,只是个流民……不对,是个熟人。
“嗯?”
“好一招转移话题。”
“你看那是谁。”
萧弈将望远镜递了出去。
他知道该由谁出面能利用郭威的愧疚感、拿到为军中造望远镜的订金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