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低头一看,史德珫用袖子替他擦干净了靴尖雪渍。
动作熟练得可怜。
萧弈一脚将他踢开,道:“最后救你一次,往后再无情面。”
“是,是,往后你是我的郎君,我是你的小人,我一定知恩图报,肝脑涂地。”
“待你见了陛下,主动斩断瓜葛,往后只有天子之臣,别让我再听到‘史家旧人’四个字。”
“我明白,今日之事,与殿前军无关,是我一时冲动。”
“拿着,别摔了。”
萧弈递过望远镜,道:“由你献给陛下,就说你造了此物,可望到远处,于战阵大有裨益。”
史德珫小心翼翼地接了,问道:“此等大功,郎君竟让给我?”
萧弈最后盘算了一遍,直接交给郭威或能得到些许赏识,兼个工部或将作监的官,可不提朝中有个“肉视群后”的王峻,当世也没有专利保护,技术必然得交出去,要想利益最大化,还得掌握在自己手里,可小儿抱金于市,须再扯个大旗,史家也就这点价值了,若被发现,就是史德珫无亲无故,把产业交给最信任的自己。
“你与陛下谈个生意,八十贯一个,军中若要采购,付定金,由你来制作。”
“如此,万一陛下不悦?”
“你想吃陛下对史家的情谊吃一辈子吗?”
“郎君,我知道怎么做了。”
“嗯,聪明人。去,与张满屯、李崇矩恩断义绝,一个人把杀人之事担下来。”
“是。”
萧弈看着史德珫爬起,脸露讨好,态度谦卑,回想过去,微微唏嘘。
迈步往外走,余光落处,靴子干干净净。
处置好这些事,夜已深了。
想到若不去与李昭宁说一声,她大概不会去睡,萧弈遂策马再去了趟李府,顺便接老潘、花秾。
堂上,花秾正在向李昉请教问题。
李昉手里拿着一卷书,时而漫不经心地答上一句,抬眼看来,抱怨了一句。
“这么久。”
“遇到了些事,出门处理了一下。”
“把他们带走吧,我困了。”
萧弈遂知,李昭宁什么都没与李昉说,口风甚严。
“明远兄,你为何不劝我直接把望远镜献上去?”
“嗯?”李昉头也不抬,道:“你说过要做买卖。”
“明远兄没想过献宝升官?”
“你们两个,出去。”李昉支开老潘、花秾,淡淡一笑,道:“天子尚且换得勤,官值几个钱?还是到手的实在。”
“支开他们,就为说这个?”
“某人啊,赌场上押对了一注,就自觉一生富贵,可赌局还没完,别把钱都压光了。言尽于此,我送你。”
萧弈听懂了。
李昉见惯了世面,不认为皇帝就此不换了,提醒他,得有所保留。
出了堂,李昭宁提着灯笼过来,道:“正要问族兄是否要歇息呢。”
“呵呵,有劳你关心我,帮我送客吧。”
“是。”
“再会。”
“事情可都解决了?”
“若顺利,过几日我把欠明远兄的费用送来。”
“那我备些菜肴。”
“请你们搓馆子也行。”
“搓馆子?礼尚往来,真君子也。”
一来一回,成了一起吃两顿饭。
萧弈见提了纳姬妾她还愿意来往,依旧事先把话说清楚,以免万一伤了与李昉的情面。
“我倒不是君子,是小人。苏德祥才有几分君子风范,我学不来。”
“哦?你们有何不同?”
李昭宁竟反抛了一句。
换成沉不住气的,或褒一贬一,或表露心思,或提出要求,或讨好或施压,她却不同,化被动为主动。
萧弈侧头看去,她眼眸亮晶晶,掩饰不住对他的兴趣,但带着促狭笑意。
她也许动心,但自持,对等地在探究他,在交流。
“假设我与苏德祥都是马,他是匹温顺的良驹……”
“你呢?”
“我是一匹烈马、野马。”
“很骄傲吧?”
“嗯?”
李昭宁嘴角扬起笑意,道:“你一说自己是烈马、野马,眼睛就更亮了,心里可骄傲了。”
“有吗?”
“有,恨不得嘶鸣两声,撒开蹄子跑。你肯定想‘我这么骏的马,谁都别想骑’。”
“骑可以,不拴就好。”
“哼,我偏喜欢驯服烈马。”
“驯服不了怎么办?”
“摔了也认。”
萧弈不由好笑。
李昭宁自知失言,垂下头来,道:“我是在说马。”
“我知道。”
“对了,我想去太平宫看安姐姐,可以吗?”
“你进不去,若得空,我带你去吧。”
“只怕大忙人忘了,若到上元节,让她一个人在太平宫里,也太可怜。”
“好,上元节前,带你去见她一面。”
“那你提前派人说一声,我带些糕点给她吃,你有甚想吃的?”
“都可以。”
萧弈驻足。
因为已经到门边了。
李昭宁又抬眸看了他一眼。
“再会。”
“再会。”
离开李府,转头一看,老潘、花秾还在前庭壁照处。
“你们走那么远做甚?回营。”
“喏。”
不用宿卫宫门就是方便,多晚都能回营。
……
殿前军既立,其后是操练,选练新兵。
萧弈知越上心就越能挑到更精锐的兵员,当别的指挥在宿醉,他已跟着兵曹到侍卫亲军各军挑人。
每看到精神气足、身材健壮、目光凝聚纯粹的好兵苗子,他都会记下名字,让手下人过去招揽。
当日下午,在禁军大衙遇到了个一看就很不凡的大汉。
那人三十多岁模样,孔武有力,双目极为有神,穿着一身普通便服,看不出品阶。看着兵曹翻阅兵册,对殿前司很感兴趣的模样。
萧弈遂与他打了招呼。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不敢当,慕容延钊,不是彦超,是延钊。我是太原人,鲜卑后裔。”
萧弈初时没听清名字,差点不敢报自己的名字。
通过姓名,他遂问道:“慕容兄现居何职?”
“西头供奉官,就是陛下从直卫。”
萧弈遂知,慕容延钊是补傥进、郭守文等人的位置,招揽不了。
“陛下从直,来此是?”
“哦,是来找萧将军入宫,陛下要见你。因看了殿前军选兵,误了公事,恕罪。”
慕容延钊显然比傥进沉稳、低调,不仅穿着不显,入宫的一路上,也根本不透露郭威召见的原因。
萧弈心知,定是与史德珫有关。
但不知事态进展如何了。
一路进宫,绕过广政殿,入紫宸殿,却见殿中大变了模样,所有奢华装饰全都被撤下,添了屏风、公案、地图等物。
改成了一个实用风格的起居殿,颇适合君臣奏对,王峻还有一把凳子坐着。
史德珫果然在,旁边还站着一脸倒霉的李重进、张永德。
萧弈执礼,目光迅速一瞥,看到了郭威案上的望远镜。
“臣见过陛下。”
“说昨夜之事,在朕的殿前军眼皮底下,如何出了命案?”
此时不能对质,萧弈不知郭威是问出了什么,干脆认罪。
“回陛下,错在我,是我鼓动诸将去对质,事后想来,不该,陛下肇建大周,纲领法纪,史家之事应由有司处置,殿前军无权插手。”
郭威道:“武夫蛮横惯了,你还懂这些。”
李重进连忙道:“阿舅,是我的错,分明是我鼓动的……”
“朕没问你们谁的错。”
萧弈大概猜到了郭威的意思。
史福不重要,郭威肯定能看到望远镜的价值,不如把史德珫杀叔之事体面地揭过去,又不让殿前军感到被纵容。
“回陛下,史大郎并非是要杀史福,是误会,失手所致。”
“岳父,我看得更清楚,史福是自尽的。”
“秀峰兄,我打算封化元兄为郑王,如何?”
王峻显然要反对,道:“陛下……”
史德珫忽然大哭,拜倒在地,道:“陛下有心了,还记得家父是郑州人。”
王峻道:“陛下,史弘肇之政绩,荥阳王足矣。”
萧弈微微低着头,心想,王峻有私心,但这句话还算公允,史弘肇有得有失,郡王已经高抬了,多的是历史功绩更大的人都没追封为王。
可郭威对史弘肇确实有一份义气在,颇为坚持。
这些事他不在乎,等了一会,郭威拿起望远镜。
“萧弈,你见过此物吗?”
萧弈心中一凛,拿不定郭威的心意,略略一思索,应道:“见过。”
“何处见过?”
“史大郎以前曾与我说过。”
应答了之后,耐心等了一会,萧弈有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不是因为郭威的城府突然变得很深,而是因为皇帝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郭威又开口,问道:“为何没与朕提过?”
萧弈担心露馅,道:“我试着造过,到东市买了水晶石,还造了个水晶镜,但造不出望远镜。本想,造成了再与陛下说。”
“你也能造?”
郭威这一句话,终于透出了情绪。
萧弈安心下来,知道今日的御前提问都是出于省钱,遂道:“不能。”
“那你认为这一个望远镜,成本得多少?”
“臣以为,该有百贯?”
郭威不爽地从鼻子里出了口气,看向史德珫,也不说话。
见史德珫瑟瑟发抖,萧弈不由担心他撑不住。
过了一会,王峻就开始施压了。
“陛下待史弘肇深情厚谊,史德珫却贪图市利,不愿报答陛下,如此,陛下还要追封郑王吗?!”
“臣不敢。”史德珫颤声道:“只是……成本确需八十贯啊。”
张永德道:“史兄,不如这般?你把这望远镜的造法说出来,不需你出成本,朝廷来造。”
史德珫又是一阵颤栗。
萧弈知道他撑不住了,若知道造法,他肯定现在献出来,可惜,他不知道,而现在说实话,已是欺君之罪。
撑不住也得撑着。
关键时刻,李重进开了口,叱道:“你抖甚?阿舅又不是抢你的!说!”
史德珫大哭,哭得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好了,莫哭了。”郭威摆了摆手,道:“朕非不讲情面之人,记得你的功劳,不好断了你的营生,就先……造一百个吧。”
萧弈长舒一口气。
终于拿到钱了,接下来就能把摊子铺开。
然而,王峻又开口了。
“陛下,先造二十个,足矣。”
萧弈微微一怔,心知莫说二十个,就是一百个也远远不够,王峻老匹夫这是不肯吐出钱来,打算仿制。(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