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山的到来,像给“墨白工作室”这锅逐渐沸腾的水,又加了一瓢老汤底,滋味愈发醇厚复杂。他不仅带来了精妙的古籍修复技艺,更带来了一种沉静的气场,连带着咋咋呼呼的金三钱,似乎都多了几分“文雅”——至少骂人的时候,会偶尔夹杂两句之乎者也,显得骂术更具层次感。
这日天刚蒙蒙亮,工作室院门就被拍得山响,急促得像是要来抄家。
陈墨白打着哈欠拉开门闩,门外站着个风尘仆仆、面色黝黑的汉子,约莫五十上下,穿着沾满泥点的旧棉袄,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无奈。
“请问……这里是‘墨白工作室’吗?俺找陈老师!”汉子操着一口浓重的京郊口音,眼神里带着期盼。
“我就是陈墨白,您这是?”陈墨白侧身让他进来。
汉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陈墨白的胳膊:“陈老师,可找到您了!俺是西山脚底下柳林店的,叫王老五!您可得帮帮俺们家啊!”
原来,这王老五家翻盖祖传的老宅,在挖地基的时候,竟从墙根底下刨出来几个黑不溜秋的陶罐子,里面装着好些个袁大头(银元),还有些零散的铜钱。这本是件喜事,可没想到,祸根也就此埋下。王家兄弟三个,为了这点祖上留下的“浮财”,吵得是不可开交,差点动了锄头。老大认为老宅是他一直住着翻盖的,功劳最大该多分;老二说当年分家不公,这次得找补回来;老三则嚷嚷着见者有份,必须平分。村里镇上都调解不了,眼看兄弟情分就要为这点银元彻底撕破脸。
“俺爹临死前说过,祖上好像出过念书人,不是那胡搅蛮缠的人家。为这点东西闹成这样,丢先人的脸啊!”王老五捶胸顿足,“后来村里有个见识多的老支书说了,这东西得先请明白人断代、估个价,才好说怎么分。有人就提到了您陈老师,说您眼力准,办事公道,俺就一大早赶来了!”
陈墨白听完,和金三钱、林清瑶交换了个眼神。这事儿听着寻常,却又透着股民间特有的棘手。鉴定东西不难,难的是处理这背后的人情纠葛。
“去看看?”陈墨白征询意见。
金三钱磕了磕烟袋锅子:“闲着也是闲着,去溜达溜达,总比听你敲那铁盒子强。”
林清瑶也点头:“民间发掘品,也有研究价值。而且,这或许是个机会,检验一下我们数据库在实战中的应用。”
顾青山默默收拾着他的工具包,意思不言而喻——他也去。
一行人坐上王老五那辆破旧的面包车,颠簸了快两个小时,才到了西山脚下的柳林店。村子不大,依山而建,王家老宅就在村东头,此刻院子里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王家三兄弟正脸红脖子粗地互相瞪着眼,地上摆着那几个刚出土的陶罐和一堆银元、铜钱。
见到王老五请来了“专家”,人群一阵骚动。三兄弟也暂时休战,目光齐刷刷投向陈墨白几人,眼神里充满了怀疑、期待和戒备。
陈墨白没急着看东西,先是对着三兄弟和围观村民拱了拱手,朗声道:“各位乡亲,我们是受王老五大哥所托,来看看这几件老物件。东西是祖上留下的,是福分,别为了它伤了和气,那就不值当了。我们先看看东西,断个代,估个大概的行情,具体怎么分,还得你们自家兄弟商量着来,我们绝不插手。”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
陈墨白这才蹲下身,仔细查看起来。陶罐是北方常见的黑陶,造型古朴,罐身有简单的弦纹,入手颇沉,带着一股浓郁的土腥气和岁月沉淀的凉意。他不动声色地运转“触灵”,感知到的是一股属于清末民初普通庄户人家的、略显沉闷朴拙的气息,并无什么出奇之处。罐里的银元主要是民国三年的袁大头,还有少量光绪元宝、船洋,铜钱则杂一些,从康熙通宝到民国铜元都有。
林清瑶拿出便携设备进行拍照、测量,并将一些特征迅速与工作室数据库进行远程比对。“陶罐形制符合晚清民国北方民窑特征。银元初步判断为真,市场价值相对透明。”她低声对陈墨白说。
顾青山则对那些铜钱和陶罐本身的材质更感兴趣,他拿起一枚铜钱,用放大镜观察锈色和钱文,又用手指搓捏一点陶罐上的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
“东西都不算稀奇,”陈墨白心中有了底,站起身对王家兄弟说,“这几个陶罐是晚清到民国的东西,就是那时候普通人家用的。里面的银元、铜钱也都是真的,主要是民国时期的,按现在的市价,总共加起来,大概值这个数。”他报了一个不算高但也不算低的价钱。
听到这个具体的数字,三兄弟的表情更加复杂了。钱不算少,但也没多到让人失去理智,更显得之前的争吵有些可笑。
“那……那该怎么分?”老大梗着脖子问。
陈墨白笑了笑:“怎么分是你们自家的事。不过,我多说一句,东西是祖上一起留下的,血脉亲情更是祖上传下来的。为这点浮财,坏了兄弟情分,将来孩子们说起来,脸上也无光。依我看,不如平分,或者商量个大家都觉得公平的办法。几位老哥都是明事理的人,肯定比我们外人更懂这个道理。”
他这话软中带硬,既给了台阶,也点了要害。王老五在一旁连连称是。三兄弟面面相觑,之前剑拔弩张的气势渐渐消了。
就在这时,顾青山却轻轻“咦”了一声,他拿着一个破损最严重的陶罐碎片,指着内壁一处极其隐蔽的位置,那里有一个用尖锐器物刻划的、看似随意却结构奇特的符号。
“陈小友,你看看这个。”
陈墨白接过来,初看以为是工匠随意划的,但当他凝神感知时,却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但与《物灵谱》中记载的某种民间工匠标记颇为相似的意念残留!那是一种祈求家宅平安、六畜兴旺的朴素愿望,与这农家老宅的气息隐隐相合。
“这不是普通划痕,”陈墨白对王老五说,“这可能是当年制作这陶罐的工匠留下的祈福标记,有点讲究,算是给这老物件添了点彩头。东西不值钱,但这份念想,比银元更值得留着。”
他这话,巧妙地将焦点从钱财价值,部分转移到了情感和文化价值上。王家兄弟和围观村民听了,都觉得脸上有光,气氛彻底缓和下来。
最终,在三叔公等长辈的主持下,三兄弟达成了平分协议,一场风波就此平息。王老五千恩万谢,非要留他们吃饭,被陈墨白婉拒了。
回程的路上,金三钱难得夸了一句:“小子,今天这事办得还算有点人样,没光盯着钱眼看。”
林清瑶则忙着将今天收集到的陶罐、银元数据,尤其是那个工匠标记,录入数据库,充实“民间器物”和“特殊符号”分类。
陈墨白看着窗外掠过的北方冬景,心中感触。这次乡村之行,看似解决了小事,却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古玩行当不仅是鉴宝斗智,更连着人间烟火、世情冷暖。那些沉淀在普通器物中的民间智慧与情感,同样是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或许,也是对抗“鬼工门”那种唯利是图、泯灭匠心的歪理邪说的一种力量。
而那个意外的工匠标记,更像是一个小小的提示,在这广袤的民间,还藏着多少未被发现的、与“承安会”精神或许一脉相承的朴素坚守?新的线索,似乎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悄然萌芽。(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