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暴雨如注。
雨点猛烈地敲击着玻璃窗，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不平都砸出声响。陈浩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却孤寂，如同一尊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雕塑，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蓝溪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双手紧紧交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壁灯，阴影在他们之间拉锯，一如这场已经持续太久的对峙。
“你记得母亲最后的样子吗？”蓝溪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刺破了雨声笼罩下的沉默。
陈浩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他没有回头。
“她躺在病床上，那么瘦，那么小，几乎被白色的床单吞没。”蓝溪向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可她的眼睛，直到最后都是清亮的。她看着我们，陈浩，她一直看着我们。”
陈浩终于动了动，转过身来。他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防御性的冷硬。
“因为我想知道，当你计划着那些血腥的报复时，当你一步步将自己变成复仇机器时，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一个问题——”蓝溪深吸一口气，泪水已经在她眼眶中积聚，“母亲在天之灵，会希望看到她用生命换来的儿子，变成现在这样吗？”
雨声哗然，衬得室内的寂静更加沉重。
“不要提母亲。”陈浩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警告意味。
“我偏要提！”蓝溪突然激动起来，泪水终于滑落，“她给我们生命，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平安地、幸福地活下去！不是为了让我们沦为复仇的奴隶，双手沾满鲜血，永远活在黑暗和危险之中！”
陈浩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痛苦之色，但很快被坚冰覆盖。
“你不懂。”他简短地回答，转身又要面向窗外。
“我不懂？”蓝溪冲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强迫他面对自己，“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敢面对？你以为复仇是对母亲的告慰吗？不！如果你的复仇需要你变成恶魔，那是对她最大的背叛！”
陈浩猛地甩开她的手，眼中终于燃起怒火：“背叛？那些人害死她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背叛？他们逍遥法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背叛？现在我要讨回公道，你却来跟我说背叛？”
“母亲从未教过我们仇恨！”蓝溪几乎是嘶喊出来，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撕裂，“她教我们的是即使被生活伤害，也要保持善良！即使遭遇不公，也要坚守底线！你记得吗？陈浩，你还记得吗？”
一段记忆如闪电般劈开陈浩脑海中的迷雾。
那个午后阳光很好，七岁的他哭着跑回家，因为邻居孩子抢了他的玩具还推倒了他。他抽泣着说恨那个孩子，再也不要和他玩。
母亲没有责备他，只是轻轻擦去他的眼泪，把他带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
“浩儿，你看这棵树。”母亲温柔地说，“它每年都被虫子咬，被风雨打，但它从不报复。它只是继续生长，用枝叶为我们遮荫，春天开花，夏天结果。树不会因为被伤害就停止成为树，人也不应该因为被伤害就停止成为人。”
年幼的他似懂非懂地问：“可是他们欺负我...”
母亲将他搂入怀中：“妈妈希望你记住，无论世界对你多么不公平，都不要让仇恨占据你的心。生命太珍贵，不应该浪费在恨上。”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让陈浩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你想起来了，是不是？”蓝溪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母亲一生经历了多少苦难？父亲早逝，她独自抚养我们，受尽白眼和欺负。可她什么时候选择过仇恨？她总是说，活着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创造美好。”
陈浩闭上眼睛，试图阻挡那些画面，但记忆如决堤洪水般汹涌而至。
母亲在缝纫机前熬夜工作的侧影，手指被针扎破多少次，却从未抱怨；母亲把仅有的肉菜分给两个孩子，自己偷偷吃酱菜的样子；母亲在家长会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却昂首挺胸的骄傲；母亲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却还努力微笑安慰他们的坚强...
“她最放不下的是你，陈浩。”蓝溪的声音柔和下来，却更具穿透力，“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看好你哥哥，他太重感情，太执着，我怕他走极端’。”
陈浩的身体微微颤抖，雨水在玻璃上纵横交错，像是老天也在哭泣。
“你知道母亲最后一句完整的话是什么吗？”蓝溪走近一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说，‘告诉他们，我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和幸福，就是做了你们的母亲。只要你们平安快乐，我就能安息了。’”
陈浩突然蹲下身，双手捂住脸，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多年来筑起的心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里面那个从未真正长大的、失去母亲的男孩。
“她不要复仇，陈浩。”蓝溪也蹲下来，轻轻抚摸哥哥的背，“她要的是你好好活着。如果母亲知道你现在这样，她该有多心痛？你的复仇，不是在告慰她，而是在违背她最根本的愿望！”
“可是我...”陈浩的声音从指缝中漏出，破碎不堪，“我无法原谅...他们夺走了她...她本来可以...”
“我知道，我知道。”蓝溪哽咽着，“我也恨，每晚想起母亲所受的苦，我都恨不得让那些人也尝一遍同样的滋味。但然后呢？然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母亲用她的一生教导我们爱与善良，我们却要用仇恨来‘纪念’她吗？”
陈浩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痕。多年来的冷酷面具碎裂，露出底下从未愈合的伤痛。
“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喃喃道，“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她...梦见她最后的样子...然后我就会想起那些人的面孔...我必须做点什么，否则我觉得自己会疯掉...”
蓝溪握住哥哥的手，紧紧攥着：“母亲给我们生命，不是让我们为仇恨而活。她牺牲自己，是为了让我们有机会体验这个世界的美好。如果你把她用生命换来的日子全部献给复仇，那她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窗外雨势渐小，淅淅沥沥，如同低声啜泣。
“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我生病，”陈浩忽然开口，声音遥远而恍惚，“母亲整夜不睡地守着我，用冷水毛巾敷我的额头，哼着那首老摇篮曲...她总是说，‘妈妈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
蓝溪点头，泪水再次涌出：“她是我们永远的保护伞。即使现在，她也还在看着我们。你感觉不到吗？她的爱从来没有离开过。”
陈浩缓缓站起身，走到房间一角的老式抽屉柜前，打开最底下的抽屉。他取出一个用布包裹的小盒子，回到灯光下。
蓝溪认出了那个盒子，呼吸一滞。
陈浩轻轻打开盒盖，里面是一些微不足道却无比珍贵的小物件：母亲的手编手绳，已经褪色；一张三人合影，相片中母亲笑得灿烂；一枚廉价的胸针，是陈浩用第一份打工工资买的生日礼物；还有一绺用红线系着的头发。
“我留了这些，”陈浩轻声说，“每次我快要迷失的时候，我就会看看它们。”
他拿起那绺头发，放在掌心：“这是母亲最后一晚，我剪下来的。我告诉自己，不能忘记，不能原谅。”
蓝溪伸手覆盖住哥哥的手，连同那绺头发一起握住：“不忘却是对的，但母亲希望我们纪念她的方式，是活出她教导我们的价值观，而不是被仇恨吞噬。”
陈浩久久凝视着手中的发丝，然后又看向照片中母亲微笑的面容。
“她真的会心痛吗？”他问，声音里带着孩子般的不确定。
“每一天，每一刻，看着你离光明越来越远，走在危险的边缘，”蓝溪坚定地回答，“她会在天堂为我们流泪。”
陈浩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滑落。这一次，不再是愤怒的泪，而是释放的泪，悔恨的泪，思念的泪。
“我...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头，”他低声说，“已经走了太远...”
“母亲相信无论多远，只要愿意，总能回家。”蓝溪引用了一句母亲常说的话，“而家，不是地方，是心之所向。母亲的心永远为我们敞开，我们的心也不应该对爱与宽容关闭。”
陈浩深吸一口气，仿佛多年来第一次真正呼吸。他小心翼翼地将母亲的遗物放回盒子，盖好，贴在胸前。
“我需要时间，”他终于说，“不是放弃追究，而是...重新思考怎么做才真正对得起母亲的养育之恩。”
蓝溪点点头，没有逼迫更多。她知道，冰山已经开始融化，需要让春水慢慢流淌。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窗外月光破云而出，洒下一地银辉。
陈浩走到窗前，望着重新显露的星空，忽然轻声说：“她最喜欢雨后的夜晚，说空气清新，星星特别亮。”
“因为她总能在黑暗中看见光。”蓝溪站到他身边，一同仰望星空。
良久，陈浩转身面对妹妹，眼中虽然仍有痛苦，但已不再是一片荒漠。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他说，“谢谢你还记得...她希望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
蓝溪握住哥哥的手：“永远不要忘记，母亲给予我们生命，是希望我们好好活着，而不是为她而死。告慰逝者最好的方式，不是复仇，而是活出他们希望我们看到的世界。”
月光下，兄妹俩并肩而立，阴影仍在，但已不再将他们分隔。
那一夜，陈浩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但某种转变已经开始。在心灵深处，他仿佛听见母亲的声音，不是责备，而是那首熟悉的摇篮曲，温柔地唤他回家。
逝者的意愿不在仇恨中回响，而在生者的选择中延续。而那一夜，陈浩终于开始聆听。（记住本站网址，Ｗｗｗ．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