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扭曲的壁垒

    雨后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入室,在地板上铺开一片冷冽的光毯。兄妹二人站在光影交界处,仿佛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中间横亘着一条看不见却无法逾越的鸿沟。

    蓝溪的话音在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她看着哥哥眼中刚刚泛起的柔软,期待着那或许即将到来的突破与和解。然而她等来的,却是陈浩脸上表情的缓慢冻结。

    那是一种几乎可见的硬化过程——从眼眶周围肌肉的紧绷开始,蔓延至下颌的线条收紧,最后是瞳孔中重新筑起的冰墙。不过转瞬之间,那个刚刚还流露脆弱情感的弟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数月来她所熟悉的、被仇恨淬炼得坚硬而陌生的陈浩。

    “你说得真轻松。”陈浩的声音突然变得粗糙,像是砂纸摩擦着木头,“活得光明,活得善良,活出她希望我们看到的世界。”

    他向前一步,月光此刻照得他面色苍白如骨,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你知道母亲临终前经历了什么吗?不是平静的告别,不是安详的睡去。”他的声音压低,却更具穿透力,“是疼痛,是无法呼吸的窒息,是医院因为‘预算问题’拒绝提供更有效的止痛药,是那些明明可以救她却选择视而不见的人!”

    蓝溪张开嘴想回应,但陈浩不给她机会,他的话语如决堤洪水般汹涌而出。

    “你不明白,蓝溪。你过着正常的生活,上班、交友、计划未来。你当然可以谈论光明和善良,因为你的世界还有光!”他的声音陡然升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而我呢?我每天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母亲的照片,最后一刻闭上眼之前看到的也是!我活在地狱里,每一天!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她瘦得只剩骨架的手,她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她最后那句‘照顾好妹妹’...”

    “我也想念母亲,每一天都想!”蓝溪争辩道,眼泪再次涌上,“但我不让这份思念变成毒药——”

    “毒药?”陈浩尖利地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你说这是毒药?那什么是解药?忘记?继续过日子?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那些害死她的人正在这样做——继续他们的生活,忘记他们的罪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他猛地扯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仿佛领口太紧令他窒息。蓝溪注意到他锁骨下方有一道新鲜的疤痕,心中一惊,但不敢询问。

    “我试过,蓝溪。天知道我试过继续生活。”陈浩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但每次我稍微感到一点快乐,一点平静,脑海里就立刻响起一个声音:她不在人世了,而那些造成这一切的人还在呼吸,还在笑,还在享受他们的人生!那种罪恶感...那种背叛感...比任何仇恨都更折磨人!”

    蓝溪伸手想触碰他,但陈浩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接触,那道阴影彻底吞噬了他的面容。

    “不要用你那套心理学术语来分析我,不要试图‘治愈’我。这份仇恨不是病,它是...它是唯一真实的东西!”陈浩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它让我清醒,它让我记住什么是重要的!没有它,我可能早就崩溃了,或者更糟——变得像那些人一样冷漠无情!”

    “母亲不希望我们这样!”蓝溪坚持道,尽管声音已经开始发颤,“她希望我们——”

    “别再说她希望什么!”陈浩突然怒吼,声音在房间里炸开,“你不懂!你根本不懂!你没有被那些噩梦缠身!你没有亲眼目睹她最后时刻的挣扎!你没有感受到那种无助和愤怒——明明可以救她的人却选择了不救!”

    他转身狠狠一拳砸在墙上,震得墙上的画框剧烈摇晃。那是一幅母亲生前最爱的风景画,画中是阳光下的向日葵田。蓝溪惊恐地看着哥哥手上的关节瞬间红肿起来,但他似乎毫无感觉。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二人粗重的呼吸声交错,以及窗外渐渐又起的雨声。

    当陈浩再次开口时,声音异常平静,却比之前的怒吼更令人心惊。

    “你知道吗?最讽刺的是什么?是你说我‘忘了本’,说我背叛了母亲的教导。”他慢慢转过身,眼中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但事实上,蓝溪,是你忘了。”

    蓝溪怔住了,感到一阵心寒:“我忘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忘!”

    “你忘了那些夜晚母亲哭着从工作单位回来,因为又被扣了工资,因为又被那些人欺负。你忘了我们连学费都交不起时她的绝望。你忘了她最早感到不适时,是如何被医院敷衍了事,因为我们是‘贫困家庭’。”陈浩一字一句地说,每个词都像一把小刀,“你现在过着舒适的生活,有了体面的工作,你当然可以轻松地谈论原谅和前行。”

    这话伤害了蓝溪,深深地。她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身边的椅背。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从未忘记我们的过去,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母亲受了多少苦——”

    “但你选择继续你的人生,”陈浩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这没有错,蓝溪。真的,没有错。但我选择了另一条路。我的路不是遗忘,不是继续,而是确保不会再有一个母亲,因为同样的原因,遭受同样的命运。”

    “用暴力?用复仇?这就是你的解决方案?”蓝溪难以置信地摇头,“母亲从未教导我们以暴制暴!”

    “母亲教导我们要保护所爱之人!”陈浩反击道,眼中燃着偏执的火焰,“她教导我们要坚持正义!当系统腐败,当正义无法通过正常途径实现,那么采取极端手段就不是选择,而是责任!是对所有被欺凌、被忽视、被牺牲的人的责任!”

    蓝溪突然意识到,陈浩不仅是在为自己辩护,他实际上已经构建了一整套完整的逻辑体系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仇恨不再仅仅是一种情绪,它已经成为一种世界观,一种道德框架,他人格的堡垒。这种堡垒如此坚固,以至于任何试图穿透它的努力都可能被解读为攻击,从而激起更强烈的防御。

    “你把自己当成了法官、陪审团和刽子手,”她轻声说,感到一阵无力,“这不是正义,陈浩,这是迷失。”

    陈浩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笑。

    “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迷失吗?迷失是明知有不公却视而不见,是目睹邪恶却选择‘向前看’,是系统性地忘记那些被践踏、被伤害、被牺牲的人!”他的眼神灼灼,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狂热,“我不是迷失,蓝溪,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终于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它不是母亲告诉我们的那个充满希望的地方,而是一个需要被纠正的错误!”

    蓝溪意识到,对陈浩而言,放弃复仇计划不仅仅意味着“原谅”或“继续生活”,而是意味着拆除他数月乃至数年来构建的整个心理防御系统。仇恨已经成为他应对创伤的铠甲,失去这层保护,他将不得不直面那种毫无缓冲的、原始的痛苦。这种前景对他而言,可能比继续走在复仇道路上更加可怕。

    “你认为复仇会带给你平静吗?”她最后问道,声音几乎耳语。

    陈浩沉默良久,雨水在玻璃上纵横交错,像是老天的眼泪。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平静了,”他终于承认,但随即语气又坚定起来,“但我知道,完成我必须做的事,会给我一种...了结。一种能够终于呼吸的感觉,即使那呼吸可能来自地狱。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我注定就要去那里,和那些恶魔一起坠落。”

    蓝溪的心沉了下去。她看到了他眼中那种扭曲的确信,那种将自我毁灭误认为救赎的可怕逻辑。更令人心痛的是,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种命运,甚至在其中找到了一种病态的目的感。

    “如果母亲看到你现在这样,”她轻声道,每个字都带着无尽的悲伤,“她会心碎的。不是为了自己遭遇的不公,而是为了你选择的道路。”

    陈浩的表情有瞬间的动摇,但很快重新坚固,甚至更加冰冷。

    “那么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当面向她解释,”他的声音冷硬如铁,“解释为什么她的儿子必须变成恶魔,才能对抗真正的恶魔。我相信她会理解,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懂得什么是牺牲。”

    兄妹二人对视着,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理念鸿沟。昏暗的光线下,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拉长变形,如同两个陌生人的剪影。

    最终,陈浩转身向门口走去,步伐坚定而决绝。

    “陈浩,不要走,”蓝溪恳求道,声音中带着绝望,“我们可以继续谈,我们可以找到另一种方式——母亲不会希望我们这样分开!”

    他在门口停住,但没有回头。

    “有些路,一旦开始走,就回不了头了。”他说,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心惊的决绝,“也许你说得对,我已经不是母亲希望我成为的人。但这是我唯一能成为的人,唯一能面对这个世界的人。保重,蓝溪。”

    门开了又关上,留下蓝溪独自站在昏暗的房间里,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那一声关门而崩塌。

    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户,仿佛在叩问什么得不到回应的问题。蓝溪缓缓滑坐在地板上,泪水无声滑落。她意识到一些壁垒并非筑于外在,而是内心深处的扭曲与坚持;一些战争没有硝烟,却能在亲密的人之间划下最深的伤痕;而有些救赎,需要的不是道理,而是奇迹。

    在窗外,雨幕笼罩整个世界,仿佛要将所有光明与温暖都吞噬殆尽。寂静中,只剩下一个姐姐为迷失的弟弟无声祈祷,以及一个男人在自我构建的仇恨堡垒中越陷越深的孤独脚步声。那堡垒如此坚固,如此扭曲,以至于里面的人宁愿与黑暗为伴,也不愿冒险走向可能的光明。(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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