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江边长椅的回忆与腰带

    清晨的雾还没完全散时,蓝溪的帆布鞋就踩在了江边的石板路上。石板缝里嵌着去年秋天落下的芦苇穗,被露水浸得发潮,踩上去有细微的 “沙沙” 声,像有人在身后轻轻跟着。她走得慢,右手一直攥着外套下摆,指尖把布料捏出几道深痕 —— 从家到这把长椅,三公里的路,她走了整整一个小时,每一步都像在跟什么东西较劲,又像在舍不得什么。

    八点半,第一缕阳光终于穿透薄雾,落在江面。那光不是刺目的金,是揉了水的淡暖,顺着水波往岸边漫,刚好漫到那把深棕色的长椅上。蓝溪的鞋尖先碰到长椅的木腿,是她熟悉的触感 —— 十年前陈浩总爱踩着这截木腿晃脚,把鞋跟磨出一道浅沟,现在那道沟还在,只是积了点灰,被晨光描得清晰。

    她挨着长椅边缘坐下,木面带着晨露的凉,透过薄薄的牛仔裤渗到皮肤里。她没立刻动,先偏头往江面望:远处有艘小渔船,灰扑扑的帆被风扯得发紧,马达声 “突突” 地飘过来,又被浪声盖下去。风是从江面往岸上吹的,裹着水的潮气,还有芦苇丛特有的腥甜 —— 那味道太像十年前的春天了,像陈浩举着风筝跑过时,衣角扫过她鼻尖的味道,带着点汗气,又混着糖糕的甜。

    蓝溪的手慢慢移到内袋,指尖先触到布料的纹理 —— 那是件旧衬衫,是陈浩生前穿了两年的,她后来改小了自己穿,内袋是她特意缝的,比普通内袋深些,就为了装那封遗书。她摩挲了好一会儿,直到指腹把布料蹭得发暖,才轻轻把遗书掏出来。

    遗书叠得方方正正,是陈浩惯有的样子 —— 他叠课本、叠衣服都要把角对齐,连遗书也没例外。纸是普通的稿纸,边缘已经被反复摩挲得发毛,边角卷了起来,像被揉过的糖纸。蓝溪的手指抖着,一点点把纸展开,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什么。纸页上还留着上次的泪痕,浅褐色的印子圈着 “姐,别再跳江” 五个字,现在新的眼泪又砸了下来,刚好落在 “跳江” 两个字中间。

    墨色瞬间晕开,像陈浩当年没画完的龙鳞 —— 他小时候画龙总爱把鳞片画得歪歪扭扭,一沾水就糊成一片,现在这字也一样,糊成一团模糊的痛。蓝溪的呼吸陡然顿了一下,她赶紧用指腹去擦,却越擦越花,最后只能把纸贴在胸口,让温热的皮肤吸掉眼泪。

    “姐,别再跳江。” 她第一次念出声时,声音发颤得像被风吹动的芦苇秆。风刚好从耳边过,把字吹得散在江面上,她慌得把纸往胸口按了按,好像那些字会顺着江水漂走,再也找不回来。她低头盯着纸页,又念了一遍,这次声音小了些,纸页贴在发烫的皮肤上,能清晰摸到背面的折痕 —— 那是她上次在医院哭到脱力时,攥着遗书蜷在病床上压出来的,三道折痕,一道深两道浅,像陈浩当年在作业本上画的横线。

    第三遍念到 “别再” 两个字时,喉咙突然被什么堵住了。眼泪掉得更凶,砸在纸页上,发出 “嗒嗒” 的轻响,像雨滴落在伞上。蓝溪索性把遗书紧紧按在胸口,侧过脸,把耳朵贴在纸页上 —— 就像小时候听妈妈讲故事那样,她总爱把耳朵贴在妈妈的胸口,听着心跳声,觉得再怕的故事也不可怕了。现在她贴着遗书,好像能听见陈浩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少年人的清冽。

    “阿浩,” 她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泪水浸透了纸页,也浸透了胸口的衣裳,把衬衫洇出一小片深色,“我没听你的。我要去找你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椅的木纹,指甲缝里嵌进细小的木屑,有点痒,又有点疼 —— 像当年陈浩用木刺扎她的手心,说 “这样就能记住我了”。

    “可我不跳江,” 她顿了顿,嘴唇轻轻碰着纸页,好像在跟陈浩说话,“我怕你找不到我。” 风卷着浪声过来,“哗啦 —— 哗啦 ——”,倒真像极了阿浩小时候软乎乎的应声,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点头的样子:头发被风吹得乱翘,嘴角翘着,眼睛亮得像星星。

    风突然变了向,带着芦苇丛深处的气息扑过来。那味道太熟悉了,是毛线的暖香混着纸糊的潮气,一下子把她拽回了十岁那年的春天。

    那年的春天来得早,三月初就有了暖烘烘的太阳。蓝溪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周六,妈妈在屋里缝衣服,缝纫机 “咔嗒咔嗒” 响,她坐在门槛上剥花生,陈浩突然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攥着个毛线球,鼻尖上还沾着面粉 ——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趁妈妈不注意,偷了妈妈织毛衣剩下的毛线,又从厨房偷了块糖糕揣在兜里,糖糕的粉蹭在了鼻尖上。

    “姐,你看!” 他献宝似的把藏在身后的风筝举起来,纸糊的风筝有点皱,是用爸爸烟盒拆下来的硬纸做的,上面用蜡笔画着歪歪扭扭的龙和凤。龙是黄色的,爪子缺了一只,凤是红色的,尾巴画得像朵蒲公英。“我画的!” 陈浩把风筝举得高高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眼睛亮得惊人,“龙护凤,就像我护姐!”

    蓝溪当时忍不住笑了,指着风筝说:“阿浩,你这龙画得像条虫。” 陈浩急得脸都红了,把风筝往她怀里塞,非要把毛线线轴缠在她手腕上:“才不是!你拿着线,我去跑,肯定能飞很高!” 他的手热乎乎的,缠线时把她的手腕勒得有点紧,却让她觉得很踏实。

    陈浩真的跑起来了,沿着江边的小路,鞋跟 “噔噔” 响,毛线线轴在蓝溪手里转得飞快,线 “嗡嗡” 地绷着。风筝真的飞起来了,红的凤、黄的龙在蓝天上飘着,像两团烧得旺的火,引得路过的小孩都停下来看。蓝溪笑着喊:“阿浩,再跑快点!飞更高点!” 陈浩回头朝她笑,挥了挥手,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小疯子一样。

    可没等她高兴多久,线突然 “嘣” 地断了。那声音很脆,在风里响得特别清楚,蓝溪的心一下子揪紧了。风筝打着旋往江面上坠,红色的凤先碰到水面,瞬间就湿了,往下沉。陈浩 “呀” 了一声,转身就往江边冲,鞋都跑掉了一只,光着脚踩在石子路上,也不管疼。

    蓝溪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扔下线轴就扑过去,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你干什么!” 她哭到抽气,指甲掐进他胳膊的肉里,能感觉到他胳膊上的肌肉在抖,“那是纸糊的!掉江里就没了!你要是跳下去,我怎么办?”

    陈浩被她拽得停住脚,身体还往前倾着,眼睛盯着江面上慢慢下沉的风筝,里面还闪着要去捡的倔劲。可他回头看她时,看见她满脸的泪,看见她手都在抖,那股倔劲又慢慢软了下来。他伸手,用手背擦了擦她的脸,手背有点凉,还沾着石子路的灰,却把她的泪擦得干干净净。

    “姐,我错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受了委屈的小狗,“我不跳了。” 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翘,他却把她的手攥得很紧,指腹蹭过她被线轴勒红的手腕,“我以后再也不做危险的事了,我要保护你。”

    蓝溪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腰间的腰带。那是陈娟留给她的,藏青色的粗布,是妈妈当年在纺织厂上班时自己织的,边缘用白棉线缝了圈小花,现在小花的颜色已经淡了,布料被她系了好几年,磨得发软,贴在腰上时,像母亲当年用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那样暖。

    她想起妈妈系这条腰带的样子。妈妈总爱把腰带系两圈,在腰后打个活结,留出个小尾巴,她小时候总爱揪着那个尾巴跟在妈妈身后跑,妈妈走一步,她就拽一下,妈妈也不恼,只是回头笑:“溪溪,别拽,再拽腰带就松了。” 后来妈妈走了,她把腰带找出来,系在自己身上,那时候她还小,腰带太长,她就系三圈,勒得有点紧,却觉得妈妈还在身边。

    可现在,她一想起陈浩最后留在信里的话,想起他为了复仇连命都不要,心脏就像被那根软乎乎的腰带勒住,疼得喘不过气。他明明答应过她,再也不做危险的事了。他明明说过,要保护她的。

    蓝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上还留着当年被线轴磨出的浅疤。那时候陈浩看见她手破了,急得直哭,非要用自己的手帕给她包,结果包得像个粽子。现在那道疤还在,可那个会为她哭的人,却不在了。

    太阳慢慢往中间挪了挪,江面的淡金褪成了灰蓝,风也添了些凉意。蓝溪把遗书叠好,叠得和原来一样整齐,小心地塞回内袋。指尖蹭过布料时,还能摸到刚才被眼泪打湿的痕迹,有点凉。她站起身,拍了拍长椅上的灰,掌心碰到木纹里的糖糕渣 —— 那是当年陈浩抢着要喂她,手忙脚乱撒进去的,现在还嵌在里面,泛黄,像个不会褪色的记号。

    她往芦苇丛的方向望,芦苇长得很高,在风里晃着,像一片灰蒙蒙的雾。远处的渔船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江面的水波,一圈圈往岸边漫,漫到石板路上,又退回去,留下湿漉漉的痕。

    走到芦苇丛时,刚好是十点整。蓝溪的脚步慢了下来,脚下的路从石板变成了泥地,沾着露水的泥土裹在鞋底,走起来有点沉。芦苇秆比她的腰还高,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风穿过芦苇秆,发出 “沙沙” 的响,像有人在耳边轻轻说话,又像妈妈当年在她耳边哼的摇篮曲。

    她停下脚步,往江面望去 —— 那里就是当年陈娟投江的地方。水波粼粼的,阳光洒在上面,却照不进底下的深暗,只能在水面上晃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银子。她记得很清楚,妈妈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风不大,江面很静,她站在岸边,看着妈妈的身影慢慢走进江里,直到被水波淹没,再也看不见。

    那时候她才十二岁,不懂什么是死亡,只知道妈妈走了,再也不会回来给她织毛衣,再也不会揪着她的耳朵叫她吃饭。后来是邻居把她领回家的,她坐在门槛上,等了妈妈一整夜,直到天亮,才知道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风又吹过来,芦苇秆蹭过她的胳膊,有点痒。蓝溪的手慢慢移到腰间,碰到了那条藏青色的腰带。她想起去年冬天,她在江边跳江,是渔民王伯把她救上来的。王伯的手还沾着江里的寒气,拍着她的背,声音很粗,却很暖:“姑娘,别想不开啊!这江水流得快,尸体漂出去就找不回来了,家里人该多着急。”

    那时候她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陈浩不在了的痛。她躺在王伯的渔船上,盖着王伯的旧棉袄,闻着棉袄上的鱼腥味,只觉得活着没意思。可现在站在这里,王伯的话却像钉子一样扎进心里,拔不出来。

    她要是跳江,水流会把她带去哪里?是往下游漂,漂到陌生的地方,被水草缠住,还是沉在江底的泥沙里,再也见不到太阳?阿浩找不到她怎么办?他那么怕黑,小时候连打雷都要躲在她怀里,要是他在江边等她,等不到人,会不会又像小时候丢了风筝那样,急得哭?会不会以为她又像妈妈那样,走了就不回来了?

    蓝溪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芦苇叶上,把叶子上的露水震落,滴进泥地里,没了痕迹。她解开腰带,手指顺着布料的纹路慢慢蹭着。腰带的边缘已经磨得很软,上面的白棉线小花也快看不清了,可她还是能摸到妈妈缝的针脚 —— 妈妈的针脚很细,每一针都对齐,像排队的小蚂蚁。

    她想起妈妈当年系着这条腰带做饭的样子。妈妈总爱在厨房里系着这条腰带,炒青菜时,腰带的尾巴会随着她的动作晃,她就站在厨房门口,揪着那个尾巴,喊 “妈妈,我要吃红烧肉”。妈妈总会回头笑,说 “溪溪乖,等爸爸回来就做”。可后来爸爸走了,妈妈也走了,再也没人给她做红烧肉了。

    蓝溪把腰带重新系上,系得比刚才更紧些。布料贴在腰上,像是母亲的手又搂了她一下,暖得她鼻子发酸。她又往江面望了一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疼得她喘不过气。

    “妈,对不起。” 她对着江水轻声说,声音被风裹着,散在芦苇丛里,“我要去见你们了,您别怪我。” 她知道妈妈肯定希望她好好活着,希望她忘了过去,找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她做不到,没有阿浩的日子,就像风筝断了线,她飘了这么久,早就累了。

    风又吹过来,带着芦苇的腥甜,还有点糖糕的甜香 —— 那是当年陈浩揣在兜里的糖糕,蹭在她手上的味道。蓝溪抬头往江边的悬崖望去,那是她去年被王伯救后发现的地方。悬崖很高,站在上面能看见整个江面,下面是一片浅滩,滩上全是鹅卵石,水流到那里就慢了下来。王伯说过,浅滩上的水浅,要是有人掉下去,尸体不会被冲走。

    “阿浩肯定能找到那里。” 她轻声说,眼睛里慢慢有了点光。她好像能看见陈浩站在悬崖下面,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举着那只纸糊的风筝,朝她喊:“姐,你下来呀!我保护你!” 他的声音很亮,像阳光一样,能把所有的黑暗都照透。

    蓝溪又摸了摸内袋里的遗书,纸页还是温的,像阿浩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风里的芦苇腥味好像淡了些,反而有了点当年糖糕的甜香。她朝着悬崖的方向走,脚步比刚才稳了些,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朝着小时候那个举着风筝的少年靠近。

    芦苇秆在她身边晃着,阳光透过芦苇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小时候陈浩在地上画的格子。她想起陈浩当年发誓的样子,想起他说要保护她,嘴角轻轻扬了一下 —— 那是她这半年来,第一次笑。

    “阿浩,” 她又轻声喊了一句,这次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颤抖,带着点期待,“我来见你了。这次,我不会让你找不到我。”

    风把她的话吹得很远,好像真的能传到江的那头,传到那个等着她的少年耳边。腰带贴在腰上,暖得像母亲的手,也像陈浩当年攥着她的手,给了她最后往前走的勇气。她抬头望着悬崖的方向,脚步没有停,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 因为她知道,那里有她要找的人,有她这辈子最牵挂的约定。

    阳光慢慢往西斜了些,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芦苇丛里,像一条通往悬崖的路。她走得很稳,手里攥着内袋里的遗书,腰间系着妈妈的腰带,像带着所有的牵挂,走向那个能和弟弟重逢的地方。江面上的水波还在晃,芦苇还在 “沙沙” 响,可她的心里却很静,像回到了十年前的春天,她坐在长椅上,看着陈浩举着风筝跑,阳光暖烘烘的,风里全是糖糕的甜香。(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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