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城中,喧嚣扑面。
日光正好,洒在青石板上,映出往来行人匆忙的影。贩夫走卒的吆喝、茶楼酒肆的碗碟碰撞、车马碾过路面的轱辘声……种种声响交织成一张鲜活而嘈杂的网,将山野间的清冷孤寂瞬间冲散。
谢债行走其间,脚步下意识地放缓。
不同于以往被债业压得步履维艰、与这红尘格格不入的疏离,此刻他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浸入”感。石灵怨气涤净,那层始终隔在他与俗世之间的、无形的薄膜似乎变薄了些许。他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阳光的温度,嗅到空气中食物的香气,甚至能分辨出不同路人脸上细微的喜怒哀乐。
这是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活着”的实感。
然而,这份短暂的松弛并未持续多久。魂海中,账册依旧沉重,那根猩红债线如芒在背,怀中残玉散发着的寒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余下的劫难。尤其是途经城南方向时,那怨念的牵引便会骤然加强,引得他心口一阵悸痛。
“余廿七日……”这倒计时如同悬顶之剑,刃锋的冷意已丝丝缕缕渗入骨髓。
邋遢道士对此浑若不觉,一头扎进西市最热闹的食肆,拍着桌子叫了满桌荤素,风卷残云,吃得啧啧有声。油光顺着他花白的胡须往下滴,他却毫不在意,反而含糊地催促谢债:“吃啊!愣着作甚?去了块大石头,不得补补?放心,这顿道爷请客,算是给你……呃,洗尘?”
谢债没什么胃口,只拣了几筷子清淡小菜,慢慢咀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视着周遭。市井百态,尽收眼底:为几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的妇人,高谈阔论的书生,眼神精明打量着过往行人的货郎,还有蜷缩在墙角、目光浑浊的老乞……
众生皆苦,各有其债。
他忽然心有所感。那狐仙所求的“真心泪”,是否也藏在这滚滚红尘的悲欢离合之中?而非一定要对着那冰冷残玉空自嗟叹?
正思忖间,邻桌几个脚夫的闲聊飘入耳中。
“……听说了吗?城南那鬼地方,前两日夜里好像有动静!”一个粗豪汉子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胡扯!那破祠荒了百十年,野狗都不愿去,能有什么动静?”另一人嗤之以鼻。“真的!我家就住附近,起夜时好像听到有女人在哭……细细的,怨怨的,吓得我一泡尿憋回去了!”“怕是你这厮睡迷糊了,或是哪家媳妇挨了揍……”“不像!那哭声……邪性得很!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谢债执筷的手微微一顿。城南荒祠……女人哭声……他下意识地抚向怀中残玉,那冰冷之意似乎更重了。是狐仙怨念因他的靠近而躁动,还是……另有缘故?
道士也听到了,啃着鸡腿的动作慢了下来,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瞥了谢债一眼,没说话。
这时,食肆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急匆匆走进来,四处张望,最后目光落在道士身上,脸上堆起恭敬又带着焦急的笑容,小跑过来,躬身道:“这位道长,可算寻着您了!我家老爷有请,府上近日颇不太平,想请道长过府瞧瞧……”
道士眼皮都没抬,专心致志地嘬着鸡骨头:“没空没空,道爷正忙着重……游人间呢。”
那管家急忙从袖中摸出一锭雪花银,轻轻放在桌上,赔笑道:“知道道长是高人,不屑俗物,这只是些许车马辛苦钱。实在是府上小姐……唉,中了邪似的,整日胡言乱语,说是见了狐仙……”
“狐仙”二字入耳,谢债心头猛地一跳。
道士嘬骨头的动作终于停了,他慢悠悠地放下骨头,用油乎乎的手拈起那锭银子,掂了掂,斜眼瞅着管家:“狐仙?细细说来。”
管家见有门,连忙压低声音:“就在三日前,小姐去城郊踏青回来,当晚就发起高热,嘴里不停念叨什么‘白衣娘子’、‘姻缘’、‘薄幸郎’……请了郎中也不见好,反而愈发严重,如今水米不进了!府里人都说,怕是冲撞了哪路狐仙……”
踏青?白衣娘子?薄幸郎?
谢债与道士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异样。这症状,这说辞,与寻常中邪似乎有所不同,倒更像是一段……情债?
而那“狐仙”二字,更是触动了谢债最敏感的神经。是巧合,还是那城南狐仙的怨念,已开始向外蔓延,寻找新的“宿主”或“见证”?
道士将银子揣进怀里,抹了把嘴,站起身:“走吧,去看看。道爷倒要瞧瞧,是哪路狐子狐孙,敢在光天化日……呃,不对,是深更半夜扰人清静。”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对谢债道:“小子,你也跟着。长长见识,看看这世间债,不止你身上那几种写法。”
谢债默默起身。他明白道士的用意。狐仙债难解,或许契机并不只在荒祠废墟,也藏在这市井巷陌、寻常人家的悲欢离合之中。
真心泪,或许需要先看懂这世间的“真心”与“假意”。
他跟着道士和管家走出食肆,重新汇入人流。阳光依旧明媚,市井依旧喧嚣,但他却感到一股无形的暗流,正从那城南荒祠蔓延而出,悄然缠绕上这座城池。
余廿六日。
时间,又少了一天。而前方的迷雾,似乎更浓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