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闻言,没有急着回话,而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杨相公。
陈清,他当然记得。
那天在御书房里,陈清以镇抚司微末小臣的身份,跟几位宰相对峙,面无惧色,单单是这一件事情,就足够让这几位宰相印象深刻了。
谢相公,也曾经派人去查过陈清。
如今,听到杨元甫这么说,他想了想,然后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笑着说道:“元甫公,陈清一个毛头小子,他就算胆子再大,也不可能私自干这种事情。”
谢相公想了想,问道:“是不是陛下,授意周王世子…”
“不知道。”
杨元甫叹了口气:“若是陛下授意,那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想让老夫下野,只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君臣要是相疑到这种份上,老夫这个辅臣,就真是有些失职了。”
谢相公笑着说道:“元甫公这十几年的功绩,朝野上下有目共睹,何来的失职?”
虽然不能说朝廷里的大官,个个都是智珠在握,但是能进内阁并且待上一段时间不倒的人,可以说不可能有什么蠢人。
哪怕不一定是什么能臣干吏,至少人情世故,是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的。
他很清楚的知道,杨元甫刚才的话,都是场面话。
身为主持政事十几年的宰相,杨相公虽然没有什么当权臣的野心与可能,但是坐到宰相这个位置上,自然是越长久越好的。
即便是不能长久的坐下去,理想情况下,也应该是留下了足够厚重的政治遗产之后,再从这个位置上下去。
这样一来可以保证自己退下去之后,尊荣依旧,二来也可以让儿孙,继续享受权力带来的种种美好。
这绝不是什么皇帝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
谢相公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不过,陈清这个事情,却有些蹊跷,元甫公既然吩咐了,那我明后天,就抽时间见一见陈焕,问一问他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杨相公点头,笑着说道:“这事虽算是个事情,但是季恒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假如陛下要动内阁,老夫退下去之后,季恒你却依旧稳当。”
谢相公微微摇头,正色道:“元甫公是我们这些人的主心骨,这些年全靠元甫公带着我们,内阁才能勉强处理国事,元甫公要是不在内阁,我们这些人恐怕都要成无头苍蝇了。”
说到这里,谢相公举起一杯酒,敬了杨相公一杯:“这杯酒,我敬元甫公,”
二人碰了碰酒杯之后,谢相公才继续说道:“内阁里,别人怎么想我不好说,但是在我看来,圣上尚且年轻,正需要元甫公这样的老成谋国之士,辅弼圣上。”
听了这话,杨相公左右看了看,脸色都变了变:“季恒这话可不能乱说,大齐天子,从来生而神圣,哪里有年轻不年轻的说法?”
古往今来,皇帝这个位置,明面上是世俗政权的统治者,但实际上,从天人合一之后,就已经政教合一,皇帝是世俗君位,而天子则是皇天之子。
既然附带了神权,那么在理论上来说,皇帝就是天生圣人,不管什么年纪,都应该是英明神武的。
说皇帝年轻,就是否定了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否定了皇权的神圣性。
这是犯忌讳的,杨相公这样谨慎的性子,当然要提出来,如果他不纠正谢观,那么就是两位宰相,同时犯忌讳。
而谢相公也是宰辅,他自然也清楚这其中的门道,他之所以主动说这种看起来“犯错误”的话,实际上是在向眼前这位元甫公表忠心。
执掌内阁十几年了,内阁的阁臣,都是这位元甫公的下属,刚进内阁的阁臣,在杨相公面前,都是一口一个属下,毕恭毕敬。
此时,二人聊到了一些敏感的话题,谢相公自然要主动犯错,向杨相公表表忠心。
这些宰相们说的话,听起来稀松平常,但很多博弈,已经都在不言中。
谢相公连忙说道:“我一时心急,说错话了。”
两位宰相又碰了碰酒杯,喝了几盅酒之后,谢相公起身告辞,开口说道:“元甫公,我不胜酒力,就先回去了,明天下午从内阁下值,我就找陈焕问个明白,到时候,我第一时间来禀报元甫公。”
杨相公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我送季恒。”
“可不敢。”
谢相公连连摆手,不让杨相公送他,最终是杨家的一位公子,一路把谢相公给送了出去。
谢相公离开之后,杨元甫坐在原位,思量了半天,才一路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此时他的书房之中,已经有个中年人在等候,见到他之后,这中年人立刻起身,毕恭毕敬:“恩相。”
这中年人姓庞,明面上在杨家教书的西席先生,平日里教授杨相公的孙儿们读书,但实际上,乃是相府之中的幕僚,很受杨相公器重。
府上,都称之为庞先生。
杨元甫按了按手,示意他坐下,紧接着,他把刚才与谢相公的对话,大概说了一遍,然后低头喝了口茶水,开口说道:“现在看起来,那陈清,多半不是谢观指使的,真要是他暗中使的手段,不会这么粗劣明显。”
陈清是陈焕之子,陈焕是谢相公的半个门人,二人很容易就能被联系起来。
如果按照这个时代文官之间的关系来算,只要陈焕正式成为谢相公的门人,陈清与谢相公,甚至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爷孙俩!
这也就免不了让杨相公起疑了。
事实上,先前谢相公得知陈焕与陈清之间的关系之后,第一时间就在内阁找到了杨相公,解释说明这件事情,就是担心这位内阁首辅心里生出什么误会。
庞先生点了点头,开口说道:“恩相,谢相虽有野心,但这事应该跟他没有干系,恩相等他明日后日的回话就是了。”
这位西席先生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内阁里,王相公明面上是站在恩相这边,但实际上…”
“老夫知道。”
这位元甫公低头喝茶,呵呵一笑:“这位帝师,演戏像得很呢。”
说到这里,随着书桌上的烛火被风吹动,杨相公的目光,也随之闪动。
“不知道将来老夫致仕之后,这首辅的位置,是王帝师,还是谢状元…”
…………
次日下午,太阳还没有落山,陈焕就着一路来到了明照坊宝府巷的谢府门口,到了谢家门口之后,他小心翼翼给门房递上了拜贴,甚至微微低下了头。
“恩师相召。”
今天上午,谢家的下人去到陈焕的住处,寻到了陈焕,说是谢相公今天晚上准备见他。
这让陈焕激动不已。
他给谢相公投递拜帖,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月时间!
半个月时间,一直杳无音信,就连陈焕自己,都觉得这位坐师,已经不会见他了。
毕竟坐师不是业师,相对来说,只是一种政治上的变相结党,变相同盟的关系。
就像是同乡,同年,同窗一样,是一种类似政治派系的东西,本就没有多么亲近。
这段时间,陈焕已经放弃了见谢相公的念头,开始积极在京城里,联络同乡以及当年的同年。
这几天,他正想要拜望吏部的一位郎中,也投了好几天的拜帖了,但硬是没有见到这位吏部郎中的面。
如今,谢相公要见他,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内阁宰辅啊!
不要说比吏部郎中了,就是比吏部尚书,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这位坐师愿意提携提携他,他陈昭明将来,未尝不能位列六部九卿!
这种好事,由不得他不激动。
这门房接过了陈焕的名帖,看了看之后,打开了侧门,对着陈焕挤出来了一个笑容。
“原来是陈老爷到了。”
他侧身行礼道:“老爷今天出门的时候还交代了,陈老爷快快请进。”
门房一脸笑容:“小的给您引路。”
陈焕深呼吸了一口气,红光满面的拱了拱手。
“有劳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