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既然都来了,不妨一起聊聊?”谢苓的声音淡淡响起,却不容拒绝。
沈墨脚步停住了。
他转过身来,朝着谢苓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见过公主殿下。”
谢苓从马车上走下来,眼睛就落在他手里的食物和酒上了。
“先生也是来看望这位老人家的?”
“……是一位故人,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沈墨回答得很简短。
谢苓没再多说什么,就说:“一块儿进去吧。”
铁山走上前去,轻轻推开了那扇破门。
一股浓重的霉味、药味和……死亡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里面黑得很,几乎都看不清楚东西。
在唯一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老人,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似的。
他的头发花白,胡子拉碴,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
他的一条裤管,是空的。
听到有动静,很费劲地把脑袋转过来,等看清楚来的人是沈墨的时候,那双本来浑浊的眼睛,一下子激动起来。
“沈……沈先生,您咋来了呢!”
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来行礼。
沈墨很快地走上前去,就按住了他的肩膀。
“王叔,您就好好躺着,别动。”
“先生……我……”
老人的声音哽咽了,那浑浊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谢苓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就更好奇了。
沈墨到底是个什么人?
为什么这么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兵,看到他会是这样的表情?
她走上前去,轻声问道:“老人家,听闻您曾在边关戍守?”
王老根这才注意到谢苓。
他看着谢苓一身华贵的衣服,有点畏缩,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嗯,嗯,在北边,待了二十年呢。”
谢苓问道:“老人家,您这腿……是不是在战场上被北漠人弄伤的?”
没想到这个问题让老人家那张满是沧桑的脸,一下子就扭曲了。
“不是!”
他大声地嘶吼着。。
“战场?!我宁愿死在战场上!”
他很激动地捶打着身子下面的破木板,浑浊的眼泪,就像珠子断了线似的,不停地往下流。
“俺这条腿啊,可不是在战场上没的!”
他猛一下扯开身上还能看出是变成军人服制的破烂棉袄,里面灰黑色的东西露了出来,都板结成了一团。
“公主您看!您看看这是什么!”
谢苓仔细一瞧,瞳孔猛地一缩。
那哪是棉花。
是芦花!
是根本不御寒的芦花絮!
王老根眼泪哗哗地流,声音里满是带着血泪的控诉。
“朝廷拨下来的粮饷,到了咱们手里,十不存一!那米里头,掺的全是沙子和霉米,猪都不吃!”
“到了冬天,发的军服,就这破玩意儿!里面塞的全是这种骗人的芦花!”
“北境的冬天,能把石头都冻裂了啊!咱们穿着这东西,跟没穿有什么区别?”
“有一年冬天,就一个营里,活活被冻死、冻伤的兄弟,就有上百号人!”
“那手脚,先是没知觉,然后就变黑,变硬,最后就烂掉了!只能一刀砍了,不然命都保不住!”
他指着自己空落落的裤管,放声大哭起来。
“俺这条腿啊,就这么没了!可不是被北漠人的刀给砍没的,是他娘的活活给冻坏的呀!”
“俺的好多兄弟,都是身强力壮的好儿郎,没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没死在敌人的刀口之下,反倒是……反倒是死在了自己人的贪墨里头啊!”
“天理何在啊!!”
这绝望的嘶吼,回荡在这间破败的窝棚里,像一把带血的刀,狠狠地扎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惊蛰早已捂住嘴,泪流满面。
铁山和魏靖川这样的硬汉子,也红了眼眶,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谢苓一声不吭。
她的脸,像是被寒冬的冰雪彻底封住了,满是肃杀。
原来如此。
原来,这盛世之下,早已是这般……千疮百孔,烂到了骨子里。
她的脑海中,前世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北境边关连年吃紧,战报上总是写着“粮草不济,军心动荡”。
她记得,镇守边关的吴振雄将军,曾连上三道血书,字字泣血,恳求朝廷增派粮饷,却都石沉大海。
后来,她那个没出息的弟弟当上皇帝,朝局愈发混乱了。
边关大乱,吴将军莫名战死沙场,死因至今成谜。
最后,是她,不得不亲自押送粮草,远赴边关,才堪堪稳住那摇摇欲坠的防线。
这下可算明白了。
原来,那时的烽烟四起,那时的将士离心,那时的国门洞开……
所有这些祸事的根源,没想到这么早就埋下了啊!
这腐烂的,何止是军服里的芦花,何止是军粮里的沙石!
这是大邺的根基都烂掉了啊!
她的视线,缓缓地,从王老根那条空荡荡的裤管上移开,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始终沉默的青衫文士身上。
“沈公子。”
“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想瞒着我吗?”
沈墨的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谢苓那双好像能看透人心的凤眼,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王老根的惨状,像一盆冰水,浇在他心头。
谢苓的逼视,像一柄利剑,抵在他喉间。
他心里明白,这事儿是再也瞒不住,也没必要再瞒着了。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那份属于文人的清冷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沙场的沉郁与决绝。
他苦笑着,那笑容里全是疲惫和苍凉。
“殿下,您可真是火眼金睛。”
他朝着谢苓,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在下沈墨,并非什么落魄书生。”
“在下,乃北境吴振雄将军麾下,首席幕僚。”
这话一说出来,惊蛰和铁山都大吃了一惊,脸上全是惊讶。
只有魏靖川,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谢苓,倒是没觉得意外。
“既然是吴将军的人,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不光身无长物,更是被人下毒还放火,是非要弄死他不可。
沈墨声音沙哑,叹道。
“殿下可知,王叔这样的遭遇,在边军之中,并非个例。”
“吴将军心急如焚,可是没办法,一点证据都没有。朝廷里那些人,互相包庇,将军写的折子,根本就送不到皇上跟前儿。”
“万般无奈之下,将军散尽家财,凑了些盘缠,命我与十几名亲卫,秘密入京,彻查军饷贪墨一案。”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眼睛里闪过一道恨意。
“但是我们,还是把这事儿想得太简单了。”
“从踏入京畿地界开始,截杀便如影随形。那些人,个个都是顶尖好手,招招致命,绝非寻常匪类。”
“我那些兄弟们,为了保护我,一个一个……全都倒在了路上。”
“盘缠用尽,线索中断,连我自己,也在上元节灯会那夜,中了算计……”
他没有细说那晚的毒与火,但谢苓瞬间便明白了。
“幸得公主殿下您救了下官,我身无分文,走投无路,更不敢暴露身份,只能……暂避于公主府,暗中调查。”
沈墨看着谢苓,眼睛里总算有了那么一点点希望的小火苗。
“殿下,下官不是故意瞒着您的。”
“实乃……此事牵扯太广,我顺藤摸瓜,查到的一些蛛丝马迹,隐隐指向……”
他顿住了,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谢苓的眼神冷得像冰。
“指向谁?”(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