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西门菜市场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氛围里。
“家家福”的摊位,依旧开着。
但摊主李谨诚,却像换了个人。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热情地招揽顾客,也不再为无人问津的生意而愁眉不展。他的摊位,几乎成了市场里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每天的营业额,寥寥无几,堪堪只够覆盖电费和最基本的损耗。那些曾经水灵新鲜的“净菜”,如今也只是少量地摆放着,仿佛不是为了售卖,而仅仅是为了证明——他还在这里,他还没有倒下。
他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照顾医院里的刘军。
剩下的时间,他便成了一个在市场里四处“游荡”的闲人。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小李老板”,而变成了一个沉默的、热心的“小李”。
他会帮卖豆腐的王大妈,修补被风雨侵蚀的、漏水的油布棚子。他会帮卖鱼的老张,抬起那沉重得能压断腰的氧气箱。他甚至会帮那个曾经落井下石、如今却被混混欺负的咸菜摊主老刘,捡起被打翻在地的咸菜坛子。
他做得不多,说得更少。
他只是在别人最需要搭把手的时候,默默地出现,然后又默默地离开。
他那张因为熬夜和焦虑而略显苍白和消瘦的脸上,没有了笑容,却也没有了仇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深邃的平静。
市场的摊贩们,对他的态度,也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幸灾乐祸的眼神,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同情、愧疚和一丝敬畏的目光。他们想不通,这个年轻人,在经历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兄弟被打、生意被毁、名声扫地之后,为什么没有像他们预想的那样,崩溃、逃离,或是歇斯底里地报复。
他就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树,虽然枝叶凋零,但根,却似乎扎得更深了。
而李谨诚,就在这种沉默的、近乎自虐的观察和接触中,一点点地,筛选着他的目标。
他知道,想要对抗王文彪这座黑暗的堡垒,只靠他一个人,无异于螳臂当车。他必须找到盟友。
但他更清楚,这些被恐惧支配了太久的灵魂,是何等的脆弱和敏感。任何关于“反抗”、“斗争”的字眼,都会像惊雷一样,将他们吓得魂飞魄散,甚至会为了自保,而毫不犹豫地将他出卖。
所以,他的策略,从一开始,就不是“反了”。
而是,“自保”。
第一个目标,是卖鱼的老张,张海生。
那天晚上,李谨杜在医院陪完刘军,特意绕到市场。他知道,老张总是收摊最晚的那一个。
果然,整个市场,只剩下老张的鱼摊前,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他正在费力地清洗着那口巨大的鱼池,满身的鱼腥味和疲惫。
李谨杜没有空着手。他提着一瓶最便宜的二锅头,和一包五香花生米,走了过去。
“张叔,还没忙完呢?”
老张抬起头,看到是李谨诚,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不安。那天刘军被打,他虽然没敢上前,但心里,终究是过意不去的。
“是……是小李啊。”他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手,“快了,快了。”
“我陪您喝两杯。”李谨诚没有多余的客套,他将酒和花生米放在案板上,拧开了瓶盖。
老张愣住了。他看着李谨诚那平静的脸,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两个男人,就在那腥气扑鼻的鱼摊前,就着昏黄的灯光,用两个满是豁口的瓷碗,喝起了酒。
辛辣的白酒,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几杯酒下肚,老张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他的话,也多了起来。
他没有问李谨诚的生意,也没有提刘军的伤。他只是借着酒劲,开始倾诉。
他倾诉自己一年到头,起早贪黑,到头来,挣的钱,一小半交了市场的摊位费,一大半,都花在了王文彪那些高价冰块、高价氧气上。
他倾诉自己是如何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卖冰的同行,被王文彪的手下打断了腿,从此,再也没人敢跟他们抢生意。
他倾诉自己是如何被逼着,用八两的秤,卖给顾客一斤的鱼,然后把克扣下来的鱼,“孝敬”给那些混混。
“小李啊……”老张的眼睛红了,他抓着酒碗,声音哽咽,“我不是个坏人啊!我也不想缺斤少两,不想坑人啊!可是……可是我没办法啊!我不这么干,我就活不下去!我一家老小,都指着这个摊子吃饭啊!”
李谨杜没有劝慰,也没有附和。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给老张那空了的酒碗,满上酒。
他成了一个最合格的倾听者。
直到老张将积压了数年的苦楚,全都吐了出来,趴在案板上,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抽泣。
李谨诚才缓缓地开口,他的声音,在寒冷的夜里,显得异常的清晰和冷静。
“张叔,您说的这些,我都听着。您受的这些委屈,我都记着。”
他顿了顿,看着老张那双绝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光我们两个人记着,没用。这些委M,这些痛苦,不能就这么白白地,烂在肚子里。”
“那……那能怎么办?”老张茫然地问。
“我们不需要反抗。”李谨诚的语气,充满了安抚的力量,“我们斗不过他们。但是,张叔,我们可以‘记住’。”
“记住?”
“对,记住。”李谨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笔,放在老张面前,“从明天开始,您每天,花了多少钱买他们的高价冰,记下来。他们从您这儿,拿走了多少鱼,记下来。把日期、金额、数量,都清清楚楚地记下来。”
老张看着那个笔记本,像是看到了一条毒蛇,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这可不行!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会打死我的!”
“您不需要让任何人知道。”李谨诚的声音,充满了诱导性,“您就把它,当成一本流水账。记在心里,晚上回到家,再偷偷地写下来。您不是为了告状,也不是为了报复。您只是为了‘自保’。”
“自保?”
“对,自保。”李谨诚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又充满暗示,“张叔,您想,这天,总有可能会变的,对吧?万一,我是说万一,以后政策变了呢?万一,上面派下来一个铁面无私的大领导,要彻查市场呢?到时候,人家问您,您被欺负了多少?您总不能光凭一张嘴说吧?您得有证据啊!”
“这个本子,就是您自己的证据。不是给别人的,是给您自己的。是您为了在‘天变了’之后,能把这些年亏的钱,堂堂正正要回来,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
这番话,像一把精巧的钥匙,精准地,打开了老张心中那把最沉重的、名为“恐惧”的锁。
不谈反了,只谈自保。
不谈对抗,只谈后路。
不谈现在,只谈“万一”的将来。
这大大地降低了老张的心理防线。他看着那个小小的笔记本,眼神,从恐惧,慢慢地,变成了挣扎,最后,变成了一丝,被压抑了太久的、对“公道”的渴望。
“好!”他一咬牙,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记!”
第二个目标,是卖豆腐的王大妈。
对付王大妈,李谨诚用了另一种,更加温和的方式。
连续几天,他都在收摊后,主动帮王大妈收拾摊位,推那辆沉重的板车。
王大妈是个善良而懦弱的女人,她对李谨诚充满了同情和愧疚,却又不敢表现出来。李谨诚的帮忙,让她越发地过意不去。
终于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王大妈忍不住开口了。
“小李啊,你……你也别太难过了。那些人,都是畜生,咱好人……好人斗不过他们的。你……你还是听你爸妈的,别干了,找个安稳的班上吧。”
李谨诚闻言,只是苦笑了一下。
“王大妈,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他停下脚步,看着王大妈,诚恳地说道,“但是,我不甘心。”
他指了指王大妈的秤杆,那上面,还残留着被飞机头做过手脚的痕迹。
“我也不甘心,看到您这样老实本分的好人,每天辛辛苦苦,磨一板豆腐,挣不了几个钱,还要被人这样欺负,被人动了手脚的秤,坑了顾客,坏了您自己的名声。”
王大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有什么办法……”她哽咽道,“我一个老婆子,他们……”
“大妈,我不要您做什么。”李谨诚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他知道,任何带有风险的提议,都会把她吓跑。
他换上了一种拉家常的语气。
“大妈,我就是想跟您说,咱们老百姓,活得不容易。受了委屈,有时候,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但是,咱们自己心里,得有本账。”
他把对老张说过的那套“自保理论”,用一种更加通俗、更加无害的方式,讲给了王大妈听。
“您就当是记日记。今天,飞机头拿了您几块钱,记上。明天,刀疤脸顺走了您几块豆腐,也记上。不为别的,就为了不让自己忘了。忘了,这委屈,就白受了。”
“万一……万一哪天,您儿子出息了,当了大官,要替您出头,您也好把这些年的账,一笔一笔,跟他算清楚不是?”
这个“为了儿子”的理由,精准地击中了王大-妈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看着李谨诚那张真诚的、没有丝毫攻击性的脸,犹豫了很久,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我试试。”
第三个目标,是市场里卖猪肉的屠夫,钱老三。
钱老三三十出头,长得人高马大,脾气火爆。他是市场里,少数几个敢跟混混们顶嘴的人。但每次顶嘴的结果,都是被揍得鼻青脸肿,或者被砸了摊子,最后,还是不得不屈服。
李谨诚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因为被强行要求“孝敬”一条上好的里脊肉,而气得满脸通红,拿着屠刀,在案板上“砰砰”地乱砍。
“钱三哥,消消气。”李谨杜递过去一根烟。
“消气?我消他妈的气!”钱老三一把抢过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老子真想拿这把刀,跟那帮杂碎拼了!”
“拼了之后呢?”李谨诚淡淡地问道,“你进去了,嫂子和孩子怎么办?”
钱老三的动作,僵住了。他脸上的愤怒,渐渐被一层无力感所取代。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忍着?!”
“忍,肯定不能一直忍下去。”李谨诚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但是,光靠拳头和刀,没用。你的拳头再硬,硬得过他们的关系网吗?你的刀再快,快得过他们叫来的一群人吗?”
“那你说怎么办?!”钱老三烦躁地问道。
“三哥,你信不信,笔,有时候,比刀更有用。”
李谨诚将他的“秘密账本”计划,告诉了钱老三。
钱老三听完,一脸的不屑:“记账?有个屁用!能把他们记死吗?”
“记,当然记不死他们。”李谨杜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但是,三哥,你想过没有。一本账,没用。十本呢?一百本呢?”
“如果,整个市场,所有被他们欺负过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本这样的账。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王文彪和他的手下,在哪年哪月哪一天,用什么手段,抢走了我们多少钱,砸了我们多少东西……当这些账本,全都汇集到一起的时候,你觉得,它会变成什么?”
钱老三愣住了。
李谨诚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它会变成一把刀!一把看不见的、法律的刀!它会变成一座山!一座由所有人的血泪和愤怒堆积起来的、足以压垮他们所有人的山!”
“我们现在,不是要跟他们拼命。我们是在铸剑!是在堆山!三哥,你每次被他们抢走一块肉,你不是在屈服,你是在给这把剑,增加一丝锋利!你是在给这座山,添上一块基石!”
这番话,彻底点燃了钱老三心中的那团火!
他不再觉得记账是一种懦弱的、无用的行为。
他把它看成了一种,更加高级、更加致命的复仇!
“好!”他一拳砸在案板上,震得肉块直跳,“老子记!我他妈不但要记,我还要把他们每次是怎么说的,怎么做的,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全都给它记下来!老子倒要看看,这把剑,最后,能不能捅死那帮王八蛋!”
……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李谨杜用同样的方式,秘密地,接触了那个被逼着买高价包装袋的干货店老板,那个被克扣斤两的菜农……
他像一个布道者,传播着他那套“自保”和“铸剑”的理论。
他惊奇地发现,当他剥离了“反抗”这个令人恐惧的外壳后,那些被压抑在人们心底的愤怒和不甘,是何等的强烈。
一个星期后,当李谨诚再次独自一人,坐在那黑暗的角落里时,他的手中,已经多了四个名字。
卖鱼的张海生。
卖豆腐的王桂香。
卖猪肉的钱老三。
卖干货的赵家夫妇。
他们,就是他从这片黑暗的、充满恐惧的土壤里,筛选出的、第一批,敢于用笔,记录下自己苦难的、星星之火。
联盟的雏形,已经悄然建立。
李谨诚的心中,涌起了一股久违的、夹杂着巨大压力和希望的激动。
他知道,他已经成功地,在敌人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之下,埋下了一颗又一颗的、小小的炸药。
但是,他看着手中那几个名字,眉头,却又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清醒地意识到,光有炸药,是远远不够的。
他们这些受害者,就像一群手握着炸药的矿工,他们可以记录下黑暗,却无法亲自引爆它,更无法照亮整个矿井。
他们需要一根,足够长的、足够安全的引线。
他们更需要一个,敢于点燃这根引线,并且能够承受爆炸所带来的巨大冲击的、“点火人”。
这个“点火人”,绝不能是他们这些深陷泥潭的受害者。
他必须来自“体制内”。
他必须拥有“官方”的身份。
他必须,是一把能够将他们收集到的所有证据,转化为致命一击的、刚正不阿的、“利剑”!
可是,放眼整个西门菜场,乃至江城市,上哪里,去找这样一把“利剑”呢?
那个与王文彪沆瀣一气的市场副主任老赵?他只会是这把剑第一个要斩断的障碍。
李谨诚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他所知道的、与这个市场相关的官方人物。
他们或贪婪,或懦弱,或世故,或麻木……没有一个,符合他心中那把“利剑”的形象。
难道,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注定走不通吗?
李谨诚的心,再次沉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高兴得太早了。寻找盟友,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而这第二步——寻找利剑——的难度,甚至比第一步,还要大上百倍。(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