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寒风,像一把锋利的刮骨刀,呼啸着穿过江城的大街小巷。
在西门菜市场西北角,一片早已被废弃的旧仓库区,其中一间满是尘埃和蛛网的仓库里,一盏小小的马灯,正散发着微弱而又顽固的光芒。
光,是这个世界上最能凝聚希望的东西,哪怕它只有豆点般大小。
仓库的铁门,被人从里面用一根锈迹斑斑的钢筋顶着。破碎的窗户,也被几块破麻袋堵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条最顶端的缝隙,透进来一丝惨白的、属于这个寒夜的月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灰尘味、若有若无的机油味,以及一种名为“紧张”的、几乎能让人窒息的味道。
李谨诚站在马灯旁,他的身影,被光线投射在布满裂纹的墙壁上,显得高大而又沉稳。
他的面前,站着四个人。
他们,就是李谨杜这几天来,用倾听、用共情、用智慧,从那片麻木而绝望的土壤里,小心翼翼筛选出来的、第一批反抗的火种。
卖豆腐的王大妈,她将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袄里,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她时不时地,会紧张地看一眼那被堵死的窗户,仿佛外面随时会有魔鬼破窗而入。
卖鱼的老张,则抱着胳膊,靠在一根冰冷的水泥柱子上。他那张被风霜和水汽侵蚀得如同老树皮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混杂着期待和怀疑的复杂光芒。
还有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名叫钱二。他不是市场的摊贩,而是专门给市场送菜的菜农。他因为不堪忍受彪哥手下的批发商常年利用“黑心秤”和各种借口疯狂克扣斤两,已经到了亏本的边缘。他的拳头,一直紧紧地攥着,眼神里燃烧着最原始、最直接的怒火。
最后一位,是卖干货的孙叔。他是这几个人里年纪最大的,也是在西门菜市场待的时间最长的。他显得最为谨慎,目光不停地在李谨杜和其他几人脸上扫来扫去,充满了审视和忧虑。
这,就是李谨诚的“核心盟友”。
一个死了丈夫、独自拉扯孩子的寡妇;一个被压榨得喘不过气、快要退休的老渔贩;一个血气方刚、却有勇无谋的年轻菜农;还有一个见惯了风浪、早已被磨平了棱角的老江湖。
这样一支看起来老弱病残、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真的能撼动王文彪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黑暗王国吗?
没有人说话,仓库里,只有风声在呜咽。
李谨诚知道,今晚,是他重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场豪赌。他赌的,是人心,是这几个被压迫到极致的灵魂深处,是否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对“公平”和“尊严”的渴望。
“王大妈,张大哥,孙叔,钱二兄弟。”
李谨诚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这空旷的仓库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我知道,把大家这么晚叫到这个地方来,你们心里,都害怕。”
他没有说任何豪言壮语,第一句话,就直接戳中了所有人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王大妈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孙叔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怕,就对了。”李谨诚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我们每一个人,都被他们咬过,都被他们吸过血。”
他转向王大妈:“王大妈,您每天起早贪黑磨出来的豆腐,卖的每一分钱,都是辛苦钱。可他们一张嘴,就要拿走你一天的吃喝。他们还在你的秤上动手脚,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就把血汗钱亏了出去。您甘心吗?”
王大妈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死死地咬着嘴唇,没有说话,但那用力的、发白的指节,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转向老张:“张大哥,您靠着那一池子鱼养家糊口。可他们垄断了冰块,一块冰,卖出三倍的价钱。你买,是割肉。不买,就是等死。这种日子,您还想过多久?”
老张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屈辱的火光。他朝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转向钱二:“钱二兄弟,你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菜,指望着能卖个好价钱。可到了他们手里,不是说你的菜有虫眼,就是说你的斤两不够。一车菜拉过来,最后拿到手的钱,还不够油费。你流的那些汗,难道就这么白流了吗?”
“CTM的!”钱二再也忍不住了,一拳砸在旁边的木箱上,发出一声闷响,“老子早就想跟他们拼了!”
最后,李谨诚的目光,落在了最沉默的孙叔身上。
“孙叔,您是市场里的老人了。这些年,您看到的,听到的,比我们都多。您应该最清楚,忍耐,换不来安宁。我们的退让,只会让他们觉得我们软弱可欺,只会让他们把吸血管,插得更深!”
“我们,就像被他们圈养起来的猪羊,每天都在流血,每天都在被割肉。唯一的区别是,我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彻底要了我们的命!”
李谨杜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进了四人心中最痛的地方。
仓库里的气氛,变了。
那股紧张和恐惧,正在慢慢地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
那是一种,由共同的痛苦,所催生出的、名为“仇恨”的情绪。
“小李,你说的,我们都懂。”沉默了许久的孙叔,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无力感,“可是,懂,又有什么用呢?我们是什么?我们是砧板上的肉。他们是什么?他们是握着刀的人!”
“没错!”王大妈也颤声说道,“他们人多势众,还跟……跟管理处的人勾结在一起。我们……我们就是些卖菜的,怎么跟他们斗啊?斗不过的……”
“斗不过,也要斗!”钱二红着眼睛吼道,“大不了,鱼死网破!老子不好过,也绝不让他们好过!小李哥,你说吧,要怎么办?是不是要我们抄家伙,找机会,干他们一票?!”
“不。”
李谨诚摇了摇头,断然否定了钱二那冲动的想法。
“用暴力,是最低级,也是最愚蠢的办法。”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我们打伤了他们,甚至杀了他们,又能怎么样?我们自己,就从受害者,变成了罪犯。他们背后的人,会立刻让我们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而这个市场,很快就会有新的‘王文彪’出现。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你说怎么办?!”钱二急了。
“我们要斗,但不是蛮干,而是要用智慧去斗!要用他们最害怕的东西,去斗!”李谨杜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众人那或迷茫、或急切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酝酿已久的、完整的计划。
“第一步:收集证据!”
“从明天开始,我们要做的,不是反抗,而是‘记住’!”
“王大妈,您每天被迫交了多少‘卫生费’,记下来!日期,金额,收钱的人是谁,都记在一个本子上!”
“张大哥,您每天被迫买了多少高价冰块,比正常的市价贵了多少钱,也记下来!”
“钱二兄弟,你每次被他们克扣了多少斤两,折合多少钱,同样记下来!”
“孙叔,您在市场时间最长,人头熟。您负责观察,看看除了我们,还有哪些人,被他们用同样的方式欺负。把受害人,受害方式,都记下来!”
“我们不需要跟他们吵,不需要跟他们闹。我们只需要,安安静静地,把他们犯下的每一桩罪行,都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我们要做的,是一本,能把他们所有人都送进监狱的——秘密账本!”
秘密账本!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四人耳边炸响。他们从未想过,可以用这种方式,去对抗暴力。
“可是……可是光记下来,有什么用呢?”王大妈还是不解,“他们不认账,我们也没办法啊。”
“这就需要,第二步。”李谨诚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寻找一把,能将这本账本,递到该看的人手里,并且能让这本账本,变成一把杀人利剑的——‘刀’!”
他看着众人,缓缓地说道:“大家可能不知道,市工商所,最近新来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叫钱程。这个人,我打听过了,刚正不阿,油盐不进,一心想做出成绩。他,就是我们要找的‘刀’!”
“我已经跟他,有过初步的接触。他现在,已经盯上了王文彪。但是,他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动手!”
“而我们手里的这本‘秘密账本’,就是他最需要的弹药!就是我们,递给他这把‘刀’的刀柄!”
这个消息,像一剂强心针,狠狠地注入了四人的心里!
官方的人!
他们一直以为,官方,是和王文彪穿一条裤子的。他们从未想过,在那个他们敬畏而又疏远的“官方”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老张的眼睛亮了,钱二的呼吸急促了,连最悲观的孙叔,脸上都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但是,光有账本和人,还不够。”李谨诚的思路,清晰得可怕,“王文彪在江城混了这么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如果我们只是拿着一本账本去举报,很可能会打草惊蛇。他有很多办法,可以脱身,甚至反咬我们一口。”
“所以,我们需要第三步!”
“引蛇出洞,人赃并获!”
“当我们的证据收集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会想办法,彻底激怒王文彪!逼得他,撕下所有伪装,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最暴力、最直接的方式,来对付我!”
“而那个时候,我们提前联系好的工商、甚至公安人员,就会从天而降,将他们,人赃并获!让他们所有的罪行,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也无法抵赖!”
收集证据,团结官方,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一个完整、周密、环环相扣,充满了智慧和勇气的“阳谋”,被李谨诚,完整地,呈现在了这四个普通的小贩面前。
他们,彻底被震撼了。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比他们所有人都年轻的青年,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一种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信服”的光芒。
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反抗,可以不是用拳头,而是用脑子。
原来,鸡蛋,真的有可能,撞碎石头。前提是,你要找到那块石头最脆弱的裂缝,然后,用最聪明的方式,狠狠地敲下去!
“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孙叔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份无力感,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紧张的审慎。
“五成。”李谨诚坦然地回答。
“只有五成?”钱二有些失望。
“五成,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高的胜算了。”李谨诚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但是,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么我们被他们敲骨吸髓,最后像垃圾一样被丢掉的可能性,是十成!是百分之百!”
“我只问大家一句,”他环视着众人,“我们是愿意,用这五成的希望,去赌一个天亮,还是愿意,闭着眼睛,在这十成的黑暗里,等着被他们慢慢折磨至死?!”
仓库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但这一次,死寂中,不再有恐惧。
只有一种,在做出重大抉择前的、沉重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宁静。
“我干!”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钱二。他通红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反正老子已经快活不下去了!与其窝窝囊囊地被他们欺负死,不如跟着小李哥,轰轰烈烈地干一场!输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我也干!”王大妈的声音,依旧在颤抖,但那双攥着衣角的手,却缓缓地松开了。她抬起头,看着李谨诚,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儿子,今年上小学了。我不想让他以后,指着我的脊梁骨说,他妈是个连头都不敢抬的窝囊废!”
“算我一个。”老张走上前,站到了李谨杜的身边。他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李谨诚的肩膀。那份力量,胜过千言万语。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最后一个人,孙叔的身上。
孙叔看着眼前的三个人,又看了看李谨杜那张年轻、却写满了坚毅的脸。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吐尽了他这半辈子,所积攒的所有忍耐、畏惧和辛酸。
“我活了快六十年了,忍了一辈子,怕了一辈子。”他缓缓地说道,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容,“没想到,临到老了,还要跟着你这个毛头小子,疯一把。”
他走上前,伸出了那只布满了老年斑和老茧的、干瘦的手。
“小李,以后,有什么事,你吩咐。我这条老命,就交给你了。”
李谨诚看着眼前的四张脸,看着那四双,在昏暗灯光下,燃烧着复仇与希望火焰的眼睛,他的心,前所未有的滚烫。
他知道,他赌赢了。
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放在了孙叔的手背上。
“不是交给我,”他郑重地说道,“是交给我们自己!交给我们未来的、能堂堂正正做生意、挺直腰杆挣钱的日子!”
王大妈伸出了手,搭了上来。
老张伸出了手,搭了上来。
钱二,也重重地,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了最上面。
在那个昏暗、破败、被世人遗忘的仓库里。
在微弱的、却永不熄灭的马灯光芒下。
五只,布满老茧、沾满污泥、刻满伤痕,属于这个社会最底层劳动者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这一握,是盟约。
是向黑暗,发出的第一声,无声的战吼!
这一握,是序幕。
反击的序幕,在这一刻,正式拉开!(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