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黄褐汤汁下肚,像是往五脏庙里塞了块烧红的烙铁,灼得言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右臂里那股子日夜不休的躁动与灼痛,果真被一股蛮横的麻木强行压了下去,沉甸甸,木僵僵,仿佛成了段不属于自己的死物。这滋味,并不比疼痛好受多少。
观测者不再言语,自顾自拎起重新滚沸的茶壶,又摸出个干净杯子,慢悠悠地斟上,那热气氤氲着,却驱不散这茶寮里固有的阴湿与陈旧气。
斋主依旧抱着他的黑陶罐,鼾声轻微,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言今知道,这是送客了。
他站起身,没说什么,只对着观测者那看似专注品茶的侧影,微微躬了躬身,算是谢过那碗不知是药是毒的水。随即转身,掀开那厚重的脏布帘,迈了出去。
外头,天色依旧是那片永恒不变的、令人压抑的昏惨。廊道深处,疤脸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那混合着劣质烟味和体味的污浊气息,还残留着一丝半缕。
观测者的话在他脑子里打转。十二个时辰,走出漏檐斋。
他辨了辨方向,朝着与来时相反,也即斋主和守碑人都不曾明言阻止的、通往更深处的方向走去。这条道,比来时更加破败,两侧的残垣断壁像是被巨兽啃噬过,露出黑黢黢的腹腔,许多地方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滴水声在这里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清晰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嘎吱”声,从前方幽暗处传来,不绝于耳。
越往前走,空气里的铁锈味愈发浓重,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尸骸腐朽后的腥气。脚下的地面也变得不同,不再是松软的苔藓或碎砖,而是一种坚硬、粗糙、带着金属颗粒感的硬土。
拐过一个几乎被坍塌梁柱堵死的弯,眼前豁然一阔,言今的脚步不由得顿住了。
前方,已无路。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桥。
一座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横亘在无底深渊之上的巨桥。桥身并非砖石木料,而是由无数巨大、扭曲、锈迹斑斑的金属骨架胡乱虬结、焊接而成,许多地方覆盖着厚厚的、黑红色的锈蚀,如同溃烂的疮疤。那些“嘎吱”声,正是这庞然巨物在不知名的风中,轻微晃动、摩擦所发出的呻吟。
桥面狭窄,仅容两三人并行,上面铺着一层暗沉沉的、似乎是某种生物皮革鞣制的东西,早已干裂发硬,边缘卷起,露出底下同样锈蚀的骨架。桥的两侧,没有栏杆,只有一些从桥身伸出的、断裂扭曲的金属尖刺,像一头死去的巨兽参差的肋骨,指向下方那深不见底、只有呜呜风声回旋的黑暗。
这便是“锈骨桥”了。漏檐斋通往未知外域的险隘之一,也是观测者暗示他必须踏上的路途。
桥头这边,稀稀拉拉聚着几个影子。有的蹲在角落,裹着厚厚的、污秽的毯子,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有的则像言今一样,刚刚走到这里,望着那锈迹斑斑的巨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凝重与畏惧。
言今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在这漏檐斋,怪人怪事太多,他这条异样的手臂,反而不算扎眼了。他默默走到桥头边缘,向下望了一眼。那深渊里吹上来的风,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浓烈的铁锈腥气,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
右臂那被药力压制的麻木深处,似乎被这桥身散发出的、同源的锈蚀与死寂气息引动,传来一丝极微弱的、冰凉的悸动。
他深吸了一口这令人作呕的空气,抬脚,踏上了桥面。
脚底传来一种黏腻湿滑的触感,仿佛踩在某种巨型生物的陈旧干皮上。桥身随着他的脚步,发出更为清晰的“嘎吱”声,微微震颤,让人毫不怀疑它下一刻就会彻底散架,坠入下方无尽的黑暗。
他走得很慢,很稳,每一步都落在那些皮革接缝或骨架支撑处,尽量避免引起更大的晃动。目光平视前方,桥的彼端隐没在昏惨的雾气里,看不真切。
行至桥中段,风更大,呜咽声更响,吹得他灰布褂子猎猎作响。两侧那无底的黑暗,像是活物,张着巨口,等待着吞噬失足者。
就在这时,他眼角瞥见,前方不远处的桥面阴影里,蹲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几乎与桥身锈蚀融为一体的暗褐色短打,背对着他,低着头,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桥面的皮革上缓缓划动着,发出“沙沙”的轻响。
言今脚步未停,只是更加警惕。在这凶险之地,任何一个独行客都可能是致命的威胁。
就在他即将从那人身侧走过时,那“沙沙”声停了。
蹲着的人,缓缓地、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关节仿佛生锈般的动作,转过了头。
一张脸,灰扑扑的,毫无血色,五官像是用拙劣的刀法刻在木头上,僵硬,呆板。唯有一双眼睛,空洞无物,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只有两团旋转的、与这桥身同色的暗红锈斑。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截不知是什么生物的白骨,骨头尖端,正在桥面的皮革上,刻画着一个扭曲的、不断重复的怪异符号。
那人看着言今,咧开嘴,露出同样灰败的牙齿,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
“新来的……”他声音干涩刺耳,与桥身的摩擦声混在一起,“过桥……要交买路钱……”
言今停下脚步,与他隔着几步距离,右手那麻木的沉重感里,那股冰凉的悸动明显了些许。“什么买路钱?”
“嗬嗬……你的……那只手……”锈斑眼盯着言今的右臂,空洞的眼神里竟流露出一种贪婪,“把它……留下……让你过去……”
言今心下一沉。这东西,竟也是冲着他这“归墟”之臂来的?是灰域的另一种手段,还是这锈骨桥本身滋生的诡异?
他还没回应,那锈斑眼却似乎等不及了,猛地站起身!他这一动,周身关节发出清晰的、“咔吧咔吧”的金属摩擦声,动作依旧僵硬,速度却快得惊人,手持那截白骨,如同锈蚀的毒针,直刺言今的右臂!
那骨尖划过空气,带起一股浓烈的腥腐与锈蚀混杂的气息,令人作呕。
言今瞳孔微缩,一直压抑着的右臂猛地抬起!那麻木之下,一股源自“归墟”与雷煞淬炼出的蛮横力量,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醒,轰然爆发!
他没有闪避,而是五指贲张,赭红色的筋肉瞬间绷紧如铁,带着一股沉浑无比的劲风,不偏不倚,直接抓向那刺来的白骨!
“咔嚓!”
一声脆响!
那截看似坚硬的白骨,在与言今右掌接触的刹那,竟如同风化的枯枝,应声而碎!碎裂的骨茬尚未溅开,便被言今掌风中蕴含的那股子湮灭与灼热交织的异力,瞬间碾为齑粉!
那锈斑眼发出一声短促尖利的怪叫,持骨的手臂触电般缩回,他那双暗红色的锈斑眼剧烈旋转,流露出惊惧之色。他显然没料到,这看似被药力压制的手臂,竟还蕴含着如此恐怖的力量。
言今一击得手,更不容情。他脚下一踏,桥面剧震,整个人如影随形般贴近,左拳如电,直捣对方那僵硬的胸膛!
“砰!”
闷响声中,那锈斑眼被打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桥侧一根突出的锈蚀铁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落下簌簌锈屑。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动作却更加迟缓,胸口处,一个清晰的拳印凹陷下去,边缘泛起如同被高温灼烧过的焦黑痕迹。
言今不再看他,收回拳头,感受着右臂那短暂爆发后、又被药力强行压下的麻木与沉重,以及一丝宣泄后的隐秘畅快。他抬眼望向桥的彼端,雾气似乎淡了些。
他迈开步子,继续前行。
桥身依旧“嘎吱”作响,深渊的风依旧呜咽。
只是这一次,桥头那边零星的目光,再落在他身上时,已悄然带上了不同的分量。
而那被打倒在铁架下的“锈斑眼”,身体抽搐了几下,竟缓缓地融入了那锈蚀的桥身之中,只在原地留下一滩暗红色的、迅速干涸的污迹。
桥,还很长。(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