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啸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像是被海风刮走的渔网,只剩下明晃晃的受伤。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像只做错了事的大型犬,声音都带了丝哽咽:“娘……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笨,我学东西慢,但我可以学!我一定能学会!我发誓!”
“学?”沈青崖简直要被这憨直气得灵魂出窍,帷帽下的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
“我教不起。再教下去,我怕我这把老骨头,连同这间破屋子,都得被你‘学’到海里喂鱼。你走吧,现在就走,算我求你。”
说完,她决绝地转身,不再看他那张写满“委屈但听话”的脸,开始动手清理灶间的狼藉。
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莫挨老子”的疏离感。
林啸眼圈倏地红了,鼻头酸涩,但他这次死死咬住了下唇,没让眼泪掉下来,也没再跪下。
他倔强地杵在原地,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仿佛跟谁较劲似的,闷声闷气地迸出一句:“我不走!娘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您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赶我走!我……我皮厚,禁打!”
话音未落,他竟然也撸起袖子,开始笨手笨脚地帮着收拾。
沈青崖捡起一块烧黑的木柴,他就赶紧去拾掇散落一地的草木灰;沈青崖去院角晾晒受潮的草药,他立刻抢着搬起沉重的簸箕,结果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沈青崖出门去倒垃圾,他就像个无声的影子,默默跟在后面三五步远的地方。
她快走,他也加快脚步;她慢行,他也亦步亦趋;她猛地停步回头,用能冻死人的目光瞪他,他就立刻刹住脚,站在原地,用那双湿漉漉的、混合着无尽委屈和死不悔改的执拗的狗狗眼,隔着灰纱与她对望。
这还甩不掉了?牛皮糖成精了吗?
沈青崖气得指尖发痒,恨不得立刻抽出袖中银针,给这憨货扎个终身半身不遂,为民除害。
但残存的理智和对“不滥杀无辜”的底线,尤其是这种看起来脑子就不太好的无辜,让她硬生生把这股邪火压了下去。
只能继续维持着面无表情的冷漠,内心早已将林玉枢那厮从祖宗十八代问候到了来世轮回。
然而,更让她头皮发麻的考验还在后头。
林啸见“娘亲”没有再强行驱赶,胆子便渐渐肥了起来,似乎开始致力于挖掘“娘亲神秘的过去”,试图进行“贴心母子情感交流”。
这日傍晚,两人对坐吃着简单的鱼粥。
林啸扒拉了几口,偷偷瞄了沈青崖好几眼,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开口。
“娘。”他压低声音,像是要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爹以前偷偷跟我说过,您当年……风华绝代,是不是……有很多……嗯……那个……江湖上的……感情债?”
“噗——咳咳咳!”
沈青崖一口鱼汤还没咽下去,直接岔了道,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呛得她撕心裂肺,连帷帽都歪斜到了一边,露出小半截光洁却因窒息而泛红的下巴。
沈青崖被那“感情债”三字噎得悲愤交加,帷帽都晃了三晃。
林啸见状,立刻露出一副“我懂,我都懂”的体贴神情,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安抚她不堪回首的过往:“娘,您别激动,我懂……定是那些狂蜂浪蝶纠缠于您,烦不胜烦。您放心!”
他用力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以后有儿子在,谁也别想来叨扰您清静!来一个我打跑一个!”
内心甚至涌起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娘亲风姿如此,当年追求者定然如过江之鲫,爹能脱颖而出,赢得芳心,想必是经历了一番可歌可泣的苦战!
思绪翻涌间,他猛地想起方才沈青崖对他的称呼,眼睛倏地一亮,兴奋道:“娘刚刚叫我什么?憨货!我爹说过,打是亲骂是爱!娘,您是不是……爱我!我终于有外号了!以后我就叫林憨憨!”
“咻——”
一道微不可闻的破空声。
林啸后续的话语戛然而止,只剩下嘴巴徒劳地开合。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已精准地没入他的哑穴。
沈青崖觉得快要窒息了,不是气的,是纯粹被这诡异的脑回路给噎的。
这孩子的想法,绝对与常人隔着千山万水!
她苦修十年、自以为坚如磐石的心境,在这连番的“孝心”轰炸与灵魂拷问下,终于裂开细缝,里面塞满了无力的吐槽,以及一股想要仰天长啸的冲动。
她默默转过头,内心一片电闪雷鸣般的苍凉。
而灰影,依旧淡定地嚼着它的干草,偶尔掀起眼皮,用那双看尽沧海桑田的马眼,淡漠地扫过这对“母子”。
海风依旧咸湿,小院里的鸡飞狗跳,却已成了铁打的日常。
那唯一的老母鸡,如今见了林啸都主动绕行,生怕一个不慎,便被那过于澎湃的“孝心”所波及。
在经历了驱赶、说理、恐吓乃至冷暴力均告失败后,沈青崖终于在这场持久的拉锯战中,不情愿地放弃了挣扎。
她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看着镜中自己那顶因连日血压不稳而戴得越发歪斜的帷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久,内心已然麻木,甚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罢了,就当是……暂时养了只特别能吃、特别能拆家、还自带认娘系统的……巨型忠犬吧。
至少,这死气沉沉的院子,因此“热闹”了不少。
林啸那小子,毫无疑问地将“挖掘娘亲辉煌过往”和“刻苦自学成才”当成了人生的两大终极使命。
“娘,您当年用的剑,是不是像话本里说的,寒光一闪就能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她每每都给憨货一个大白眼,只日夜盼着这前世冤家何时能智商上线,或者至少,消停片刻。
然而,白沙村这鸡飞狗跳并未持续太久。
这一夜,月黑风高,潮声呜咽,透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就在沈青崖刚吹熄油灯,准备歇下时,村口方向骤然爆发的哭喊声,如利刃般划破了白沙村的夜。
火把的光焰在黑暗中跳跃,映照出十几条手持大刀、气势汹汹的身影。
为首的,正是七日前在村口被沈青崖惊退的三爷。
他右腿走路仍有些微跛,需要倚着一个喽啰,脸色阴鸷得能拧出水来,看向村内的眼神充满了怨毒。
旁边,黑疤脸正唾沫横飞地对着一位核心人物指手画脚,脸上带着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
而被他们簇拥着的那人,身着藏蓝色锦缎短褂,手持一对精钢判官笔,约莫四十上下,太阳穴微微鼓起,眼神开阖间精光四射,只是站在那里,周遭的喧嚣便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气场所压制。
正是黑煞门刑堂副掌事,人称“铁笔判官”的崔先生。
这七天,三爷可没闲着。
他狼狈逃回后,右腿麻木了整整两日才缓过劲来,心下对沈青崖又惧又恨。
他深知那女人邪门,不敢再独自冒险,一面派人日夜监视白沙村,一面快马加鞭向门中求援,确认那女人并无强援后台,确实是个孤身隐居的病秧子,还有一个蠢货儿子。
正巧刑堂的崔副掌事在附近城镇处理另一桩事务,接到消息便赶了过来,这一来回,才耽搁了七天。
三爷见靠山已到,底气十足,扯着嗓子,声音因怨毒而尖厉,远远传开:
“白沙村的刁民都给老子听好了!七天前那戴帷帽的婆娘伤我黑煞门弟兄,今日崔先生亲至,就是来讨个公道!识相的,就把那装神弄鬼的女人交出来!还有,从今往后,村里的供奉再加三成!少一文钱,老子就烧你们一间屋,打断一条腿!违者!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几个急于表现的喽啰便开始凶狠地踹砸村民的篱笆院墙,顿时鸡飞狗跳,孩童的哭喊声和妇人的哀求声响成一片。
院内,刚入睡不久的林啸被这番动静惊醒,迷迷糊糊提着裤子就冲了出来。
找到娘亲的喜悦几乎让他忘了江湖险恶,此刻见到火把映照下凶神恶煞的一群人,少年热血“噌”地一下冲上头顶,虎目圆睁:
“直娘贼!大半夜的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敢踹乡亲们的门,什么戴帷帽的婆娘!什么装神弄鬼!还敢辱我娘亲!小爷跟你们拼了!”
他压根不知道七天前这伙人曾来过,只觉得深更半夜扰人清梦已是罪大恶极,竟还敢对他刚认下的“娘亲”出言不逊,这还得了!
保护娘亲的使命感瞬间爆棚。
他四下环顾,抄起墙边那根这些天被他劈柴时磕碰得满是痕迹的粗实枣木棍,就要开门冲杀出去。
他的举动将崔先生等人吸引了过来。
“站住。”
沈青崖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平淡无波,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将林啸热血上涌的脚步死死拴在原地。
她已悄然立于屋檐阴影下,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裙,帷帽垂纱,身形在夜色与火光的切割中,单薄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海风吹散。
她微微侧首,掩唇发出两声低哑的轻咳。
林啸急道:“娘!他们……”
“急什么。”沈青崖打断他,声音透过灰纱,带着一种刻意的舒缓,“咱们沈家的规矩,遇事,先动口。”
她顿了顿,似在斟酌,又似教导:“动口解决不了,便动脑。动手,是下下之选,非智者所为。”
主要是,她这副身子骨,实在没有动手的资本。
林啸闻言,眼睛顿时迸发出崇拜的光芒:“娘亲高见!是孩儿莽撞了!”
沈青崖帷帽微不可察地一动,心下默念:……难怪你能认错八个娘,不,算上我该是第九个了。我当真不是你娘。
灰纱后的目光扫过院外那群人,听着村中的哭喊声,尤其在那个持判官笔的崔先生身上停留了一瞬
灰纱后的目光扫过院外那群人,听着远处村民的哭喊,尤其在持判官笔的崔先生身上停留一瞬。
看来,惹上黑煞门,此事难以善了。
心念电转间,她已有了决断,声音透过灰纱,清晰传出:
“各位好汉,冤有头,债有主。若有过节,冲我沈青崖一人来便是。”
她话锋微转,语气甚至带上一丝“恭维”,目光投向那崔先生:
“尤其这位……气度不凡的先生,一看便是明事理、掌大局的人物。何必与寻常渔户为难,平白失了身份?不若让他们都过来,钱财之事……我们还可商量。”
那崔先生听闻这“明事理、掌大局”的奉承,又见对方服软,脸上得意之色一闪而过,斜睨了一眼旁边的三爷,仿佛在说:看见没?还得是我。
黑疤脸立刻心领神会,狗腿地附和:“崔爷英明!”
崔先生被架得飘飘然,自觉掌控了局面,清了清嗓子,端着架子道:“哼,既然你识相,也罢。便依你所言,让那些村民都过来。至于这钱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黑疤脸赶紧抢话,指着沈青崖:“钱自然得算在这姓沈的……”
崔先生顺势接过,以一种施恩般的口吻裁定:“不错,钱,就着落在沈娘子身上一并收取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