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流逝。
李逸尘的宅邸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赵小满跪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案前,案上摆放着几件奇形怪状的铁器和木器零件。
还有李逸尘特意为他准备的沙盘,用于演算和画图。
“恩师,您上次讲的这个‘杠杆之力’,俺回去想了很久。”
赵小满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专注的光芒。
之前的怯懦在探讨这些他真正感兴趣的学问时,消散了大半。
“俺觉得,弩臂其实也算一种杠杆?脚蹬的位置是力点,弩臂本身是杆,勾住弓弦的地方是重点?只是这杆是弯的……”
李逸尘微微颔首,内心有些赞许。
这孩子确实天分极高,能将他讲授的抽象原理与熟悉的实物联系起来。
“你能作此想,很好。弩臂受力复杂,并非简单杠杆,但其省力之理,确有相通之处。”
“你不必纠结于名词,重在理解其力之传递与转换。”
他拿起一块木炭,在沙盘上画出一个简单的杠杆示意图。
“你看,若欲用最小的力,撬动最重的物,除了加长力臂,还有何法?”
赵小满盯着沙盘,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
“减小……减小重臂?就像把支点靠近要撬的那个大石头?”
“正是。”李逸尘肯定道。
“此理亦可应用于他处。譬如,我让你思索的,兵士单兵掘土筑营,何种工具可更省力?”
“并非一味将锹柄加长,或许可在锹头形状、入土角度上着手,减少泥土附着,亦是在减少‘重臂’之效。”
赵小满恍然大悟,急忙在沙盘上划拉起来,记录下这瞬间的灵感。
“俺明白了!还有您说的那个……嗯,‘摩擦力’?锹头磨得光滑,或者沾点水,是不是也能省力?”
“可自行尝试,对比验证。”
李逸尘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引导他自己去探索。
他深知,对于赵小满这样的实践型人才,亲手验证得来的知识,远比灌输更为牢固。
这个月的时间里,赵小满几乎将所有的工余时间都耗在了李逸尘这间小小的书房兼工坊里。
学习李逸尘用浅显语言解释的力学、几何学基础概念。
他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武器和野外用具的改良上。
在李逸尘“便于携带”、“坚固耐用”、“一物多用”的指引下,赵小满那源于生活和劳作的巧思被彻底激发。
他改进了军中常用的短柄手斧,调整了斧刃角度和配重,使其劈砍效率更高,并在斧背增加了破甲锥的功能。
他根据李逸尘描述的“滑轮组”概念,简化设计出一种便携式的绳索提升工具,便于兵士攀爬或拖曳重物。
他甚至用边角料捣鼓出一个小巧的多功能铁扣,结合了撬、扳、凿等多种功能,虽粗糙,却已初具现代多功能战术工具的雏形。
李逸尘看着这些带着明显手工痕迹,却蕴含着实用智慧的“小发明”,心中感慨。
他并未直接给出图纸,只是提供了思路和原理,赵小满却能凭借其对材料和工艺的熟悉,将其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物件。
这或许比直接复制超越时代的武器,更适合当前的大唐。
与此同时,东宫深处,一片被严密隔绝的校场上。
李承乾裹着厚厚的裘袍,站在寒风里,他的面前,站着五十名精悍的士卒。
这些人是窦静和杜正伦秘密从东宫卫士以及部分忠诚可靠的边军后代中遴选出来的,背景干净,家世清白,且对太子表现出极高的忠诚度。
负责日常操练的是一名沉默寡言、脸上带疤的东宫旅帅,名叫陈镇,曾是陇西边防的老兵,经验丰富。
但真正的训练大纲,则来自李逸尘那份被李承乾珍藏的“奇兵要则”。
训练内容与寻常府兵截然不同。
没有大规模的军阵演练,更多的是个人技艺的打磨和小队配合的默契。
负重越野、潜行匿踪、攀爬越障、野外辨识方向与寻找水源、甚至是简单的伤口包扎和毒物辨识。
李逸尘还特意编写了几套针对人体薄弱部位的近身格杀技巧。
李承乾每次来看,都能感受到这支小小队伍气质的变化。
他们眼神变得更加锐利沉静,行动间带着一种猫般的敏捷与警惕,彼此之间的配合也愈发默契,往往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同伴的意图。
“殿下,按您所授之法操练,初时弟兄们颇多不解,觉得非正道。如今月余,虽苦不堪言,然成效显著。”
陈镇向李承乾汇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
“尤其夜间潜行与小队袭扰,若真在战场,恐防不胜防。”
李承乾点了点头,右脚踝的旧伤在寒冷中隐隐作痛,但他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这支小小的“奇兵”,或许真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出扭转战局的作用。
“继续练,按计划进行。所需物资,直接报与窦静,孤一律准了。”
“是!”
时间在紧张的筹备与暗中的训练中悄然流逝。
转眼便到了贞观十七年正月。
长安城笼罩在节日的氛围中,上元灯会的筹备已经开始,各坊市间多了些彩绸和灯饰,驱散了些许冬日的萧瑟。
然而,一股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郑国公、特进魏征,薨了。
消息传来时,李逸尘正在指导赵小满调整那个多功能铁扣的卡榫结构。
李逸尘的手顿住了,手中的小锉刀停在半空。
他缓缓直起身,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时,内心依旧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历史上,魏征确实是在贞观十七年正月病逝的。
这个以直言敢谏闻名于世,被李世民誉为“人镜”的臣子,终究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想起原本的历史轨迹中,魏征在临终前被任命为太子太傅。
虽然时间短暂,却因其巨大的威望,使得魏王李泰一党暂时收敛,给了李承乾一段难得的喘息之机。
魏征一死,攻击便接踵而至,太子的处境急转直下。
“但是……现在不同了。”
李逸尘在心中默念。
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已经扇动了翅膀。
李承乾没有像历史上那样彻底自暴自弃,反而在他的引导下,逐渐站稳了脚跟,甚至开始拥有反击的力量。
李世民虽然也有意借重其威望辅佐太子,但或许是因为太子的变化让他觉得局势尚在掌控。
又或许是其他考量,那“太子太傅”的任命,终究是没能在这位诤臣离世前宣之于口。
历史的节点,在这里发生了微妙的偏移。
魏征这面“人镜”碎了,但太子并未立刻暴露在狂风暴雨之下。
他有了自己的根基。
“恩师?”赵小满察觉到李逸尘的异样,小声唤道。
李逸尘回过神,放下锉刀,语气平静无波。
“无事。一位值得敬重的老臣去世了。今日便到这里,你回去后,将我之前与你讲的‘重心稳定’之理想一想,如何应用于改进兵士的负重行囊。”
“是,恩师。”
赵小满恭敬地行礼,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和那些宝贝零件,默默退了出去。
李逸尘独自在房中站了许久。
魏征之死,是一个时代的标志,意味着贞观朝堂上一个独特的声音消失了。
两仪殿和东宫几乎在同一时间派出了吊唁的使臣,仪仗规格甚高。
表达了皇帝和储君对这位功臣的哀悼。
长安城的百官们也纷纷前往魏府致祭,场面一时哀荣备至。
然而,在这片哀戚的氛围之下,另一股不安的情绪,开始在长安城中,特别是在那些购买了朝廷债券的世家大族之间悄然蔓延。
最初,只是零星的试探。
在一个以赏雪为名的世家私宴上,酒过三巡,一位姓王的郎中看似随意地提起。
“听闻朝廷近日忙于高句丽之事,这‘贞观裕国券’付息之时,不知是否会受影响?”
旁边一位崔姓的官员抿了口酒,淡淡道:“王兄多虑了吧?朝廷信誉,岂会因边事而废?”
他话虽如此,眼神却闪烁了一下。
另一人压低声音:“话虽如此,可这债券……压在手里也快几个月了。当初想着周转数月便出手,如今这市面上,接盘的人似乎……不多啊。”
宴席间的气氛微微凝滞。
众人心照不宣。
当初抢购债券,一是迫于皇帝和太子的压力,二是看好其短期获利前景,想着囤积居奇,待价而沽。
然而,朝廷可能对高句丽用兵的消息传开后,许多原本有意接手的豪商和中小世家都开始观望。
战争就是个无底洞,谁知道朝廷会不会为了军费,做出些什么?
这债券的兑付风险,无形中增加了。
“或许……只是年关将近,银根紧缩所致。”
有人试图缓和气氛。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迅速生根发芽。
随后几日,类似的对话在各大世家的书房、茶肆的雅间里,以不同的形式重复着。
“打听过了吗?市面上真的没人愿意接手?”
“问了几家相熟的柜坊,他们如今对这债券也颇为谨慎,言道需看明年开春后局势而定。”
“朝廷若真对高句丽大举用兵,这五十万贯恐怕只是开始!”
“届时国库空虚,拿什么来给我们付息?”
“唉,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
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东宫的债券依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至于在民间一贯钱面值的债券已成为了通用货币了。
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在持有债券的阶层中扩散。
他们忽然发现,这张原本被视为可以生金蛋的凭据,似乎变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
想抛售,却找不到足够的接盘者。
留在手里,又担心血本无归。
一种被套牢的窒息感,让这个正月变得格外难熬。
这种情绪自然也传到了东宫。
显德殿内,窦静面带忧色地向李承乾禀报。
“殿下,近日臣留意到,市面上关于债券的流言颇多。几家大柜坊似乎都在暗中收紧对‘贞观券’的质押借贷,一些世家也开始私下打听,是否有途径可以……提前兑付或者换成东宫债券。”
李承乾刚从校场观看“奇兵”训练回来,脸上还带着一丝运动后的红晕,闻言眉头微蹙。
“提前兑付?契约写得明明白白,三年期,如何能提前?”
“他们当朝廷是开柜坊的,随存随取吗?”
“他们自然不敢明说。”窦静道。
“只是这种观望和恐慌的情绪若持续蔓延,恐对债券信誉不利,甚至可能影响朝廷信誉。”
李承乾沉默了片刻,手指敲击着案几。
他想起李逸尘关于“信用”和“锚定”的论述。
贞观券的信用,锚定的是朝廷的威信。
如今,战争的阴影,正在动摇这个锚。
李承乾点了点头。
“孤知道了。你继续留意市面动向,若有异常,随时来报。至于那些世家……他们既然当初选择了购买,如今便要承担相应的风险。”
“朝廷按契约行事,问心无愧。”
“至于想换东宫债券?哼!以后再说吧!”
“是。”窦静应道,心中却并不完全乐观。
金融市场,很多时候并非完全理性,恐慌本身,就足以摧毁信用。
窦静退下后,李承乾独自沉思。
魏征去世,朝堂失去了一位重量级的平衡者。
债券市场出现波动,反映出民间对朝廷财政和战争潜力的担忧。
高句丽那边,“疲敌”之策正在秘密进行,效果尚未可知。
贞观十七年的开端,长安城的氛围,确实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
表面上是节日的筹备和对功臣的哀悼,底下却是各种力量的重新权衡与暗自躁动。
他唤来内侍。
“去请李司仪郎,孤有事相商。”
他需要听听先生的看法,无论是关于贞观卷的波动,还是关于这愈发复杂的朝局。(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