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到岁月尽头(10)

    蜗牛与黄鹂鸟

    寒假期间,教育主管部门三令五申不许学校补课。八中校领导为了让高二年级在未来的高考中放一颗大卫星,偷偷组织学生躲在一所职工子弟学校内进行补课,还请了几个家长轮流在门口望风。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才补了三天就接到教育局的“黄牌警告”,只得不情不愿地把学生放回家。据查,是高二(3)班几个不长进的男生坚持不懈地给教育局打投诉电话,还把这件事捅到小报记者那里;为此,“容嬷嬷”被年级主任狠狠批了一通,一张白潦潦的脸红了又绿,绿了又红。

    趁着假期,苏倩倩随同父母回上海老家过了个春节。回来时,苏倩倩用外公外婆给她的压岁钱给杨凡买了一把布鲁克牌民谣吉他,还带了上海牛皮糖、五香豆和排骨年糕给小苹。杨凡帮一户人家念初中的男孩辅导数学,空闲时就带着妹妹拣些塑料瓶和易拉罐。开学时,他用挣来的钱替自己缴了部分学费,还给妹妹买了一个崭新的书包。

    日子从指尖悄悄滑过。当点点新绿爬上树木的枝头,从一路颠簸的公交巴士旁闪过,城里的人们透过车窗,惊讶地发现春天已经悄悄地降临这座城市。

    一个春风骀荡,莺歌燕舞的日子,一辆运载着高二(3)班同学的大巴向城南郊外的柳庄疾驶。杨凡第一次参加班级的春游活动,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建筑物呆呆地出神。他生于斯,长于斯,然而他觉得她只是这个城市遗忘的边缘人。

    汽车刚一出城,同学们便惊呼起来。原来道路两旁有一片一片漫山遍野的金黄,汽车仿佛成了在金色波浪里飞驰的快艇。

    “油菜花,油菜花。”

    许多同学兴奋得嚷起来。他们的眼眸被一团团黄色火焰点燃了,身体仿佛徜徉在色彩浓稠的印象派画作里,又恍若闯进了一个纤尘不染的童话世界。

    杨凡也被这样一种绚烂而奔放的生命图景震撼了:

    这平凡如草芥,卑微如蝼蚁的油菜花,只要给它一块土地,无论贫瘠还是肥沃,一粒种子就能勃发出一片冲天的美丽;金色的阳光被它沉淀在花瓣里,广袤的大地被它濡染成灿烂的锦缎;娇贵不是她的禀性,阴郁更不是她的风格,山野,河畔,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处处是它的舞台;它不仅带给人们视觉上的惊艳之美,还赐予人们实实在在的生活之资。恍惚间,杨凡感觉自己也成了一朵摇曳的油菜花。

    一路上,欢歌笑语像钢花一般飞溅,学生们唱周杰伦的《菊花台》,唱至上励合的《棉花糖》和***的《为爱而生》;杨凡也和他们一起唱,一起笑,仿佛又回到童年那些清浅无邪的时光。他想起苏倩倩的话,“友谊是等不来的,需要自己去争取”。他相信,只要他足够真诚和努力,一定会赢得更多人的友谊。人生需要突围,他必须从自我的世界里冲出去,无论前方是彩霞满天还是风雨如磐。

    他们参观了柳庄的民俗馆和根雕展,又观摩了古法酿酒坊,最后来到河边的一片草地上。极目四望,绿盈盈的浮萍像一枚枚铜钱撒在河面上,几只野鸭冷不丁地从芦苇荡里钻出来,惊得一群水鸟仓皇逃窜。一条农家小舟兀自横在河的对岸,几分悠闲,又有几分寂寥。男生玩起土块打水漂的游戏,比赛谁的水花最多。女生则聚在一起,交流搭配衣服的技巧,或拿着小镜子雕琢她们的脸蛋。苏倩倩、许薇、齐天、杨凡和另外几个学生坐在一棵大榕树下,边吃零食边聊天。

    这淳朴无华的乡野风光让齐天诗情洋溢,他情不自禁地发起感慨:“来到这里,我还真有点羡慕陶渊明的生活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者像颜回那样,一箪食一瓢饮,过一种简单而自然地生活,多好。”

    苏倩倩掐来一根狗尾巴草,笑着说:“我虽然喜欢这里,但让我呆在这一辈子,我可受不了。”

    “这倒也是,少了点文化娱乐。”齐天自觉有些尴尬。

    苏倩倩说:“咱们这些生活在城里的人有时挺矫情的,当年多少城里的知青要求上山下乡,最后有几个人扎根在农村?还不是都回城去了。杨凡,你说呢?”

    “这正是现代人的尴尬和悲哀。”杨凡说。

    众人不解:“为什么?”

    “人原本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类走出山林,建造城市极大提升了生活质量;然而充裕的物质并不一定能让我们获得更多的幸福,现代人的精神却常常陷入空虚和迷惘,因为我们将自己与自然生生地割裂开了,可我们还能重回山林么?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精辟,精辟。”苏倩倩拍手鼓掌,另外几个同学也点头称道。

    齐天暗暗吃惊,他万没想到这个残疾少年会有这些不同凡响的思考,他笑着说:“看你平时不哼不哈,可讲起理来头头是道,佩服佩服!不过呢——你的说法我不敢苟同,人类对物质生活的追求是历史的发展和进步,也是我们人生幸福的保证;有些人陷入空虚和迷惘,是因为他们没有把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平衡好,比如海子。”

    杨凡没有吭声,只是用手拨弄着地上的车前草。

    “零食部长”许薇边嚼薯片边说:“什么‘自然’,什么‘发展’,你们这是咸操萝卜淡操心,依我看,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别上学,别考试,别让我看见德育主任那张河马脸。”

    几个同学忙问她怎么啦。

    “我经常忘戴校徽和胸卡,他就把我拦在校门口,叽里哇啦地训我一通,最后问我痛不痛,我说我不痛,他说你不痛后果很严重;我就纳闷了,我的确哪儿都不痛嘛,胡搅了半天,传达室老伯告诉我,‘河马’是南方人,总把‘懂’字念成‘痛’,哈哈。”

    几个人笑成一团。

    三点钟的时候,吴永仁把大家召集起来,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花传到谁的手里谁就得表演节目。“跳蚤”负责敲“鼓”——一个事先准备好的面盆,许薇又采来一束野菊花。

    “鼓声”一响,野菊花飞快地从一个人的手中传到另一个人手中;“鼓声”戛然而止,大家一阵欢呼,第一个“中彩”竟是苏倩倩,苏倩倩起身想开溜,被人一把拽住,她笑着说:“有人使坏,拿我开涮。”同学们说,谁让你是我们的团支书呢。苏倩倩无奈,往脑后拢了拢乌黑的长发,说我为大家跳支新疆舞吧。齐天从口袋里掏出口琴,吹起一曲新疆民歌《阿拉木罕》为苏倩倩伴奏。苏倩倩轻摆腰肢,舞动双手,脚尖极有韵律地旋转起来,脖子上的红纱巾随风飘扬••••••

    “鼓声”再次响起,花束传到一个男生手中,因为男生长得矮而胖,同学们都戏称他为“土肥圆”。“土肥圆”给大家讲了个媒婆说亲的故事。他说王家有个豁嘴女儿,李家有个没鼻子儿子,两家都找到媒婆;媒婆先跑到男方家说,王家千金温柔大方,就是嘴不严;男方想,嘴不严无非是爱说爱笑罢了,没大碍;媒婆又跑到女方家说,李家公子人品学问都不错,就是眼下没什么;女方想,眼下没什么无非是暂时穷点,没关系;于是一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大家笑得前合后仰。

    花束传到齐天手中,“跳蚤”冲着他鬼笑。齐天只好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这天他正好穿着卫衣,又将“跳蚤”头上的鸭舌帽拿来戴上,然后摁下音箱的播放键,草地上旋即响起张佑赫的经典舞曲《不落的太阳》。齐天舒展腿脚,随着音乐的节拍跳起了流行的嘻哈街舞,活力四射的舞姿加上迅雷烈风般的乐曲,引发底下阵阵喧哗和躁动。几个暗恋齐天的女生也脱了外套,跳到齐天身边跟他一起甩腰扭胯,加入这场狂欢。许薇捅了捅苏倩倩,笑着说:“齐天可是唐僧肉,你得当点心。”

    跳完了街舞,大伙儿还不过瘾,又嚷着要齐天再表演一个节目。齐天推辞不过,要来一把木吉他,又为大家弹了一首吉他名曲《爱的罗曼史》。许薇采来一束油菜花,怂恿苏倩倩上去献给齐天,苏倩倩还在犹豫,有两个女生跳上前去给齐天献了两束野菊花。底下响起一片掌声和唿哨声。

    “高衙内”自惭形秽起来,对“千里香”说:“帅哥就他妈吃香,老子恨不能重新投胎,回炉重造。”

    “千里香”笑着说:“老兄啊,你终于肯实事求是地面对自己了,有进步。”又问“高衙内”,“你看我呢,我长得怎么样?你也实事求是地说。”

    “高衙内”说:“你个头适中,皮肤挺好,脸型也不错,就是总感觉你不像个爷们,你是不是传说中的第三性?”

    “千里香”捏了“高衙内”一把:“去你的。”

    “高衙内”说:“别闹了,瞧,花传到你心上人那里了。”

    许薇怎么也没有想到野菊花会传到自己手中,“零食部长”的嘴巴正在喀嚓喀嚓地“蚕食”一个苹果。大家都哄笑起来。许薇却一本正经地说:“别急,等我解决完这只苹果再说。”她果真不慌不忙地啃完了苹果才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笑着说:“我只会唱儿歌,你们听吗?”大家嚷道,听,听。许薇又说:“我五音不全,是有名的走调大王,你们还听吗?”大家又嚷,听,听。许薇苦笑了几声,便扯开嗓子唱起儿歌《蜗牛与黄鹂鸟》:

    “啊门啊前一座葡萄架,

    啊嫩啊嫩绿地刚发芽。

    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树上有一只小黄鹂,

    嘻嘻哈哈在笑他,

    葡萄成熟还早地很哪,

    现在你上来干什么。

    黄鹂黄鹂你不要笑,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

    许薇唱歌的样子很逗,苏倩倩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棵大白菜,跑上去献给她,许薇索性捧着大白菜,一躬身,然后说:“多谢捧场。”大伙笑翻了天。

    “鼓点”又不紧不慢地响起来,当野菊花突然停落在一个人的手里时,四周霎时岑寂下来,几只蝴蝶煽动着翅膀在半空中盘旋,仿佛要搅动凝结的空气。瞬间的沉静后,有人摇头,有人窃笑,有人耳语,更多的人则是瞪大了眼珠瞅着这个人。

    这人便是杨凡。

    一道道眼光如同一根根芒刺扎在他的身上。他从来没有参加过班级的联欢活动,更别说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节目了。今天他坐在这里,本以为他只是这个舞台的观众,是一个只配为别人喝彩的旁观者,不会有人对他发生兴趣。

    “欢迎杨凡为大家表演节目。”“高衙内”莫名其妙地亢奋起来,不停地叫嚷着。“千里香”也在一旁拼命鼓掌。许多男生“热情”高涨,也跟着起哄。

    带着几分仓皇和窘迫,杨凡只好用拐杖支撑着站起来,走到空地中央,谁知还未站稳,又引起下面一阵哄笑,原来他的后背被人用双面胶粘了一张纸条。杨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地张着嘴巴,结果又引来一阵哄笑。可怜的杨凡思考过尼采和康德,研读过庄子和屈原,此刻却如堕五里雾中,一脸茫然。

    这时,苏倩倩走上前去对他说:“你衣服上粘了泥土,我帮你掸一掸。”边说边替杨凡掸了掸衣服,又揭下他后背上的纸条;然后轻声对杨凡说:“我跟他们说过,你可是顶呱呱的民谣歌手,他们都不信,你敢不敢露一手给他们瞧瞧,也让我开开眼?”

    杨凡看到一对热情的眸子,眸子里漾着无限的柔情和热切的期盼。十七岁的青春血液在血管中奔流激荡,使他脑海里浮现出一片海市蜃楼般的幻影,又使他浑身不可抑制地燠热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张楚歌里唱的“一株向着太阳愤怒生长的麦子”。他开始怨愤自己:“杨凡,你虽然一无所有,但你并不缺乏勇敢;你敢站在悬崖上跳下去,你就敢面对任何人!”

    他渐渐镇静下来,用眼光搜寻齐天刚才用过的木吉他。

    苏倩倩把木吉他递给他。

    杨凡夹紧拐杖立定,将吉他背在身上;右手轻轻一划,一串流水般的琶音便回荡在草坪上。笑声渐渐停息了。

    “我也给大家唱一首《蜗牛与黄鹂鸟》吧。”在一片音符织成的浓雾里,他缓缓说道:“从前有一只蜗牛,生活在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有一天,它听到树梢有一只黄鹂鸟在歌唱,那美妙的歌声时时召唤着它,于是它一步一步往上爬。”

    坐在下面的苏倩倩凝神聆听,齐天也皱起了眉头。

    伴着悠扬的琴声,杨凡轻轻唱道:

    背负沉重的行囊,

    只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一步一步,向上向上,

    风雨中摔得遍体鳞伤又何妨!

    他要告诉黄鹂鸟,

    是她的歌声,

    给蜗牛的生命带来光亮。

    他要告诉黄鹂鸟,

    她是照耀他生命的太阳。

    一只可怜而可笑的蜗牛啊!

    几许执着,几许痴狂。

    他只怕有一天,

    听不到黄鹂的歌唱,

    从此他的行囊装满忧伤。

    杨凡创编的这首歌曲采用了Am小调,旋律起伏不大但浸透了浓稠的情韵。他略带沙哑的嗓音使他的歌声平添了几分磁性,虽然缺乏训练,却正是这种带有原始的纯朴和质感,使他的歌声蕴蓄着一种无法抗拒的穿透力。他的歌里流淌着一种忧伤,那是一种沉重而又热情,迷茫而又执著的忧伤。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蜿蜒,直至消失。杨凡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片刻沉寂之后,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灌满了他的耳朵。他看见苏倩倩手捧一束太阳花,向他奔跑过来。他看见那对热情的眸子发出潮湿的光芒••••••

    这个拄着拐杖的男生让在座的同学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不堪的少年会和浪漫的吉他和民谣发生关联。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曾经饱受他们冷眼和嘲弄的男生,用他摄人心魄的歌喉感动了他们。(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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