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到岁月尽头(11)

    君子协定

    杨凡曾经决绝地认为,他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除了自己的爸妈,没有人会在乎自己,更不会有女生爱上自己。恋爱于他无异于痴人说梦。当然,少年杨凡也不是没有一点渴望,小说家们描绘的爱情故事也曾拨动过他的心弦,不过,这种天真的幻想如同风雨之夜闪过的点点星火很快熄灭;他的理智一再告诫他:你是一个残疾人,是一个没有未来的苟活者,哪里有资格去谈情说爱?你惹上它就等于飞蛾扑火。于是他将心底的那一点欲念无情地掐灭,他不许自己放任那样的感情。虽然一些长相俏丽,打扮入时的女生时常会闯进他的视野,却并不能在他的心海里激起涟漪;尽管这些女生也绝不会瞧自己一眼,但杨凡一直固执地认为,这些女生除了有一个包装得光鲜亮丽的外壳,灵魂未必值得他仰望;甚至,有些女生的恶俗和轻浮让他心生厌恶,他宁可孤独一辈子也不愿与这样的女生厮守。没有爱的人生或许寡淡,但是宁静,自由。

    可苏倩倩的出现,彻底颠覆了杨凡的内心世界。她的摄人心魄的美丽,她的仁慈和宽厚,无畏和果敢,以及关于社会人生的思考让杨凡惊叹不已。在这个尘嚣万丈的世界能遇见如此清新脱俗的女孩,他深感庆幸。当苏倩倩的笑靥真切地绽放在他眼前,她清嘉柔亮的眼波里映照着自己的身影,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这个女生如上帝派来的使者,在他濒临绝境的时候,以友爱和智慧为他廓清了弥漫在人生路上的迷雾,并且点燃了他对生活早已冷却的热情,甚至唤醒了沉睡在他心中的那种荒芜的情思。他似乎应该知足,他不应该再有任何非分的奢求。可是渐渐地,他又是那么不能自已地渴望沉溺在她翦水般的秋瞳里,渴望盘桓在她纯净的声音里,渴望跟她守在一起消磨每一寸时光,为此他惶恐不安,心乱如麻。当梦中的世界渐渐变得葱茏,当那葱茏在脑中蓊郁成一片浓荫的时候,他狠狠责备自己的贪婪和痴妄,可是又拿自己毫无办法。

    他想,也许蜗牛就不该爱上黄鹂鸟,蜗牛的爱是对两人友谊的亵渎。这样的爱也注定不会有结果,只能惹来别来的耻笑,他该认命。于是杨凡一再警告自己,在苏倩倩面前绝不能流露出一丝这种情感。他觉得他不配,因此他也不敢。

    齐天找过杨凡两次,第一次是在午休时,齐天把杨凡叫到教室外面,询问他妈妈在医院后勤处干得怎样,是不是满意。第二次是大课间,齐天特意把杨凡叫到教学楼前的兰亭,对他说:“我跟苏倩倩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杨凡点点头。齐天又说:“我这次找你,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你是聪明人,你应该懂的。”杨凡的脸腾地红了,他当然懂。

    杨凡决定,以后尽可能地离苏倩倩远一点。不仅仅因为齐天,也因为自己心底日益滋长的那种情愫。

    苏倩倩很快觉察到杨凡有意在疏远自己。这天放学轮到杨凡值日,她留下来跟杨凡一起打扫教室。劳动结束后,她说:“我们去校园后面的池塘边坐会儿吧,我有话跟你说。”

    两个人来到校园正南面的小池塘,池塘边上种了许多槐树。两个人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看着池塘里的青蛙在荷叶上跳来跳去,还有红蜻蜓在半空中来回盘旋。时值春夏之交,一串串雪白的槐花半羞半眠地挂在槐树的枝桠上,微风吹过,槐花便悠悠然飘落在两人的肩头。杨凡拣起一串白白嫩嫩的槐花,告诉苏倩倩,槐花是能吃的,他妈有时还会用槐花做菜饼给他和妹妹吃。于是两人撸一把塞进嘴里,余香沁肺。

    苏倩倩问:“最近你好像不怎么搭理我,怎么回事?”

    杨凡淡淡地回了一句:“哪有的事。”

    短暂的沉默之后,苏倩倩又问:“是不是因为齐天?我看他找过你。”

    “你们那么要好,又都是我的恩人,我——我不想妨碍你们。” 杨凡嗫嚅着。

    “你呀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杨凡脑袋低垂。

    苏倩倩说:“我们的交往光明磊落,碍不着别人,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又鼓励杨凡说,“你知道吗,看到你有今天,我特别开心。”

    “谢谢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杨凡说。

    “又来了,我再说一遍,你的笑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如果你能考上大学——”

    杨凡仰头说:“我虽然不一定有上大学的机会,但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苏倩倩点点头:“我就等你这句话呢,如果你进班级前十,我带你去‘欢乐谷’。”

    •••••

    一个月后,杨凡和苏倩倩的名字双双出现在高二年级月考“光荣榜”上,杨凡像一匹横空出世的黑骏马,一下子冲到班级前十名。教数学的童老师拍拍杨凡的肩膀,夸他有志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班主任郝老师也喜上眉梢,没想到杨凡竟有这么大的潜力,破天荒地在班上表扬了杨凡。许多同学注视着杨凡,满眼是赤橙黄绿青蓝紫。

    苏倩倩立刻兑现她的承诺。周日,她用她的“小凤凰”载着杨凡直奔城南的“欢乐谷”。杨凡第一次坐自行车,感觉灵魂和身体一起在飞翔。微风吹动苏倩倩柔软的长发,直拂到杨凡的脸上,令他心旌摇荡。两个人玩了碰碰车,又玩了旋转木马。杨凡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些清浅的时光。

    作为回报,杨凡带苏倩倩去了海边。

    那是五月的一个下午,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蓝色的穹窿覆盖着蓝色的海面,天地是两片流动的蓝;天空的蓝色由深到浅,富有层次,天边与地平线交接处如淡淡的烟霭。两个人站在海边的巨石上,海浪不屈不挠地拍击着岩石,卷起雪沫一般的浪花。十几只红嘴海鸥舒展双翼时而俯冲时而滑翔,悠长的鸣叫和哗哗的涛声汇合成一支雄浑浩荡的交响曲。

    “是这个地方吗?”

    “是的。”杨凡两眼迷蒙,“有人说,我爸就是从这个地方跳下去的。”

    苏倩倩轻叹了一口气:“那时你一定很痛苦。”

    “是痛楚,只有陷入绝境的人才会有那种体会;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既然这个世界抛弃了我,那我也抛弃这个世界。”

    苏倩倩把一爿剥好的橘子递给杨凡:“幸亏那个老人救了你,否则就听不到你的《蜗牛与黄鹂鸟》了。”

    “是呀,我也差点吃不到你的汉堡和橘子;上帝真会捉弄人,把我一夜之间变成残疾人,让我痛不欲生;可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残疾,又未必能赢得你的友情,人生就这么吊诡。”

    两个人坐在石凳上,苏倩倩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精装版的《安徒生童话》,让杨凡朗诵《海的女儿》的结尾,然后两眼凝望着前方的海面,喃喃自语。

    杨凡说:“我们去看望老人吧,要不是他,我这条命早没了。”

    “我们走。”苏倩倩起身说。

    两个人在海边找了一圈,终于在一个礁石下边找到了小船和老人。老人依然精神矍铄,古铜色的脸膛让人想起斯巴达的斗士,嘴角的皱纹宛如桦树皮上的纹路。小花狗比以前胖了一些。老人拉着杨凡的手,高兴得合不拢嘴。

    “呵呵,你还记得我这个糟老头啊。”

    “爷爷,我何止是记得您,我一辈子都感激您!”

    老人细细打量了杨凡一番,频频点头。小花狗也跟着摇动着尾巴。杨凡又介绍了苏倩倩,老人笑着说:“这姑娘生得俊,比剧团的花旦还俊。”

    苏倩倩说:“爷爷,您说话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老人说:“我是山西的。”

    “您怎么会到这里来,您的家人呢?”

    “说来话长。”

    苏倩倩的好奇心被撩拨起来。杨凡也帮腔说:“爷爷,给我们讲讲您的故事吧,倩倩最爱听故事。”苏倩倩不住地点头。

    老人迟疑了一会儿,装了一锅烟点上,吧嗒吧嗒地吮吸起来。

    苏倩倩又问:“爷爷,您年轻的时候谈过恋爱么?”

    老人笑着说:“谈过。”

    老人捋了捋灰白的胡子,说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胸口还疼。他说,十八岁的时候,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爹妈就把他送到邻村一个财主家做长工,拉犁,推磨,赶牲口,什么活都干;地主家有个女儿,叫冬姑,心眼好,常常偷偷地给他送烙饼和白面馒;这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成了相好;有一回她给他送她绣的荷包,被财主发现了,就把他吊在大槐树上用马鞭抽了一顿,又把他关进牛棚。

    苏倩倩和杨凡问:“后来呢?”

    “后来,冬姑偷了钥匙开了牛棚,问我敢不敢带她走。我一咬牙就拽着她往村口跑,跑到村外关帝庙的时候,还是被他爹派来的人捉住了。你们想吧,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长满芦苇的水沟旁边,浑身伤痕,又渴又饿。”

    苏倩倩和杨凡一番唏嘘感叹,追问故事的结局。

    老人说,财主决定把冬姑嫁给一个卖海鲜的生意人,据说在这海的另一边。他望着苍茫的海面,眼神迷离。

    老人又说,冬姑远嫁前的一个晚上,哀求她爹让两人见最后一面,她爹同意了,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在麦场的草垛旁,她流着眼泪给他唱了一首民歌,唱了好几遍,那歌儿至今还在他的耳边回响。

    芦花花那个公鸡呀格呱呱飞

    睡梦中想起了哥哥你

    见不上那面来照几回

    多少天没吃下半颗颗米

    想哥哥我抱上那个枕头睡

    亲口口我亲了一嘴枕头皮

    老人唱着唱着,两行浑浊的泪就下来了。老人说,迎亲的那天,他追赶载着冬姑的马车追了十里路,他看见冬姑朝他挥舞着红头巾,他说那红头巾在他眼前飘舞了几十年。老人说:“从此我再也见不得通红通红的东西,见了心就疼。”

    苏倩倩问:“爷爷,您后来成家了么?”

    老人说:“冬姑走后第三个年头,我爸死了,我妈也病倒了,她逼我娶了邻村的一个哑巴姑娘,我媳妇倒也勤劳本分,可惜过门没多久,生娃娃大出血,一伸腿走了。”

    杨凡说:“后来您就寻冬姑来了。”

    老人点点头,说他一路走州过县,找了半辈子也没有打听到她的下落。

    “她还活着吗?”

    “我活着她就活着,我常常望见冬姑朝我挥红头巾哩。”

    老人抹了抹眼泪,苦笑着说:“瞧我,老了还这么没出息。”

    苏倩倩安慰老人:“说不定,你们这辈子还能见面呢。”

    老人叹了口气:“谁知道呢。”

    离开老人,两个人还在为老人的故事长吁短叹。

    苏倩倩说:“人这一生的聚散离合都是缘。”

    “可是缘又是什么呢?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这么说来,你我的相遇是前世的因缘;可我们很快又会各奔前程,甚至这辈子再也见不了面,难道我们的因缘从此了结?”杨凡忽然有些伤感。

    “我不信我们的缘分这么浅,将来我们还会有同学会。”

    “同学会?那是你们的欢聚,谁还会记得我这个边缘人?”

    “那好办,我们不妨来个君子协定。”

    “君子协定?什么意思?”

    “我们约个时间和地点,见个面呗。”苏倩倩笑着说。

    “这个主意好,那我们就定在十年之后。”

    “好,就在十年后的今天,下午两点,还在此地?”

    “对,海边礁石那里。”

    “一言为定。”

    “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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