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梦依依
杨凡踏进家门的时候,姚梅正在锅灶前张罗晚饭。她喜滋滋地跟兄妹俩说,今晚上要好好改善一下伙食,医院给她发工资了,这个月还多了加班费。小苹望着案板上的鸡腿和鲫鱼兴奋得直拍手,姚梅又对杨凡说:“要不是你那个姓齐的同学帮忙,上哪儿去找这份好差事,还有他妈,遇见我也挺客气的。”她从钱包里掏出三十块钱,让杨凡买点小礼物送给那个姓齐的同学。
杨凡心里如打翻的五味瓶,喃喃地说:“不必了。”
姚梅嗔怪道:“你这孩子,吃水不忘挖井人,咱可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
杨凡把心一横,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想上学了。”姚梅忙着切菜,没有听清杨凡说什么。
小苹耳尖,惊叫起来:“什么?哥你不上学了?”
姚梅一惊,菜刀差点碰到手指。她诧异地望着儿子:“好端端的你怎又不想上学了?”
杨凡只好如实告诉他妈,他已经被学校劝退了,因为在期终考试中有作弊嫌疑。姚梅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急速向下沉,像一团瘫软的泥。兄妹俩叫喊着“妈,妈”,赶忙把她扶到床上去歇息。昏朦的灯光下,姚梅蜡黄而清瘦的脸庞显得愈加憔悴。杨凡让妹妹给姚梅倒了一杯水。
姚梅泪眼婆娑地望着杨凡说:“你怎这么糊涂,这么不争气呀?”
小苹也责怪杨凡说:“哥,你不是教我不要作弊的么?你自己怎么也——你对不起倩倩姐!”
杨凡紧闭着嘴唇,任由妈妈和小妹数落。
姚梅强撑起身子,急急地说:“不行,你不能失学,明天我去找他们。”
“你还是别去了。”杨凡央求他妈。
“为什么呀?”
“我不想让你再去受他们侮辱。”
姚梅望着墙壁上丈夫的遗照抽泣起来:“你小小年纪就失学,我对不起你死去的爸,你爸在地下也不会安生啊!”
次日,姚梅早早出门去了,直到中午才回来,只见她神色萎靡,额头的皱纹更深了,一绺半灰半百的头发耷拉到脸上,见到杨凡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在竹椅上。兄妹俩早已把饭菜做好了,小苹要给姚梅盛饭,姚梅摆摆手说:“别盛了,妈吃不下。”然后望着杨凡长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哎,都是命,都是命。”
“都结束了。”杨凡说。
“你高中都没读完,以后可怎么办哪?”
杨凡没有吱声,他想:老天既然不让我死,也就不会让我挨饿。
却说那苏倩倩,她绝没想到杨凡为取得好成绩会不惜牺牲人品而弄虚作假,他欣赏的男生可以没有英俊的外表,可以没有显赫的家世,但绝不能没有人品。杨凡先前留给苏倩倩的所有美好印象瞬间变得驳杂起来,她分不清孰真孰假。然而,当王主任宣读对于杨凡的处分决定时,她惊呆了,她没想到自己和杨凡的交往竟会成为他最大的“罪状”, 会直接把杨凡推到悬崖的边缘。她希望学校能给杨凡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曾经两次去找刘校长,但都吃了闭门羹;也去找过郝老师,郝老师摇摇头说,她只是一个普通教师,人微言轻。然后很耐心地重复着那些语重心长的话。
苏正康夫妇为奖励苏倩倩获得优胜奖,要带苏倩倩去西餐馆吃她最喜欢的黑椒牛排,苏倩倩推说她没胃口。苏正康说:“听你们班主任说,那个叫杨凡的男生顶风作弊,被学校劝退了?”苏倩倩默不作声。苏正康说他看人很少看走眼,他早就感觉那个瘸子不是个正派人。黄诗丽也在一旁帮腔,说苏倩倩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杨凡的不轨验证了苏正康夫妇的非凡眼力和准确判断,两个人趁热打铁,规劝女儿以后不要轻信别人,要接受父母的忠告。苏倩倩撂下一句“你们英明,好了吧”,便钻进自己的房间,用毛毯把自己整个蒙起来,一头倒在床上。
暑假开始后不久的一个返校日,齐天邀请苏倩倩去学校附近的“昔日重现” 茶餐厅,苏倩倩谢绝了。齐天说他得知杨凡作弊的事,很替他惋惜,觉得学校的处罚过重,不应该将犯错的学生一棍子打死。苏倩倩冷笑:“这不正是你期盼的么?”齐天淡然一笑:“我齐天还没你想的那么卑鄙。”齐天决计不再去打扰苏倩倩,他知道一个人遭遇挫折难免伤痕累累,好比一艘搁浅的孤舟在沙滩留下一道道印痕,但他相信,在时间的抚摩和流水的冲刷下,它不久会恢复平滑。
一个午后,苏倩倩在新华书店邂逅吴永仁,两人提及杨凡,从吴永仁口中得知,在杨凡被学校劝退的第二天,他和齐天一起去找过刘校长,齐天还在校长室让他当部长的爸给刘校长打了电话,但刘校长态度坚决,就是不肯收回已经作出的决定,他和齐天都很无奈。这有点出乎苏倩倩的意料。吴永仁笑着说他是班长,齐天是监察委员,杨凡毕竟是高二(3)班的一分子,他们有这个责任和义务拯救他。苏倩倩谢了吴永仁,又问他齐天假期里在忙什么。吴永仁说他去加拿大修学旅行了一段时间,回国后竟生了一场病。苏倩倩一惊,问他是不是很严重。吴永仁说,应该没大碍。两个人聊了半个时辰才道别。
杨凡辍学后,每天除了送报纸,还在周围一带捡些废弃的纸盒和塑料瓶;积攒了一点钱,他又到生鲜批发市场弄些便宜的水果或是到纺织厂拿点廉价处理的毛巾袜子,在家乐福广场上摆个地摊。仗着当初卖红薯的一点生意经,加上良叔的帮衬,勉强还能支撑下去。可做母亲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心要为儿子的将来打算。姚梅认识一个鞋匠师傅,希望儿子能跟他学个修鞋的手艺,不太费劲,又能养活自己。杨凡也想不出其他谋生之道,只好答应他妈。第二天,姚梅买了点烟酒之类的薄礼,领着杨凡登门拜师;可连一个星期都没捱下来,杨凡就跑回来了。
姚梅问他:“你又怎啦?”
他说:“我不想一辈子修鞋。”
姚梅生气了:“你不学修鞋,还能干啥?”
他又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想一辈子就这样!”
姚梅拿他没办法。于是杨凡又去送报纸,捡垃圾,卖水果去了。
转眼已是九月中旬,新的学年又开始了。如果杨凡没有辍学,他和苏倩倩都是高三毕业班的学生,然而,这些与杨凡已毫不相干。
这些日子,杨凡什么事也不想做,只在街上瞎溜达。有一回,杨凡竟鬼使神差地逛到八中的围墙外面。围墙虽高,却挡不住从校园里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他怔怔地倚靠着围墙,看着地上的日影一点一点挪移脚步;终于,放学的铃声响了,他慌忙躲进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从一簇簇欢快的人群中寻觅那个熟悉的身影。过了约莫一刻钟,一个身着粉红色T恤的身影推着“小凤凰”自行车出现在校门口,杨凡的鼻子一酸,两行液体样的东西悄悄地从他眼窝里溢出来。他真想上前去唤住她,可是脚底像被胶水粘住了似的。有人在喊:“倩倩,等等我。”是“零食部长”许薇,她还是那么大大咧咧。两个女生一路远去,杨凡望着她们的背影,一种浩茫的情绪如烟霭似的在他胸中袅袅升腾。
一连几天,杨凡独自来到海边枯坐,无精打采地往大海里扔石子。这天,他又坐在石头上发呆,隐约听到远处有声音叫他,掉头一看,救过他的老汉正朝着他招手呢。
杨凡来到老汉的船上,小花狗朝他友好地摇摇尾巴。
“怎么就你一个人?那个女娃呢?”老汉笑着问。
“我犯了错,我们做不成朋友了。”
“可惜啊。你俩不是挺要好的么?”
“要好又怎样?我不配做她的朋友,我们做朋友,全世界都反对。”
“孩子呀,当年我也跟你一样,怨天怨地怨别人,总觉得是老天跟我过不去;现在我想明白了,要怪就怪自己没本事,没出息,没决心。就拿我跟冬姑来说,如果我有能耐,冬姑能远嫁他乡么?”
老汉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唤醒了杨凡。他的眼里闪烁着光芒,对老汉说:“我懂了。”
老汉点点头,他爬到船头,拿来一只斗笠送给杨凡。
杨凡接过斗笠,谢了老汉。回去的路上,杨凡感觉胸口有一团火在燃烧,他想他不能这样沉沦下去,他不相信自己这辈子就只能做一只蜗牛;全天下的人都说蜗牛配不上黄鹂鸟,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因为蜗牛一无所有。
杨凡决定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他要让所有瞧不起他的,打击他的人看一看,蜗牛终有一天也能配得上黄鹂鸟。
杨凡在一个矮坡上停下脚步,然后转过身去,久久凝望着大海。太阳直射的海面上,仿佛铺着一条金光闪闪的地毯;远处的桧柏变成了一团团浓绿的雾,遮住了巨石的大半。杨凡喃喃自语:“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一个月色昏朦的深夜,杨凡悄悄起身,把一封写好的信和做小生意挣来的五百元钱搁在饭桌上,然后带上吉他和斗笠出了家门。临行时,他朝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小棚屋深深地鞠了一躬。
街上早就没了公交车,杨凡只有靠脚和拐慢慢行走,大约一小时后,他才来到花园路一号,苏倩倩家所在的“大地豪庭”。街头冷冷清清有些阴森,偶尔会有一两辆汽车疾驰而过;整座城市在沉睡,不眠的只有小区大门对面这一棵硕大的香樟树,在路灯的陪伴下依然精神十足,仿佛在为这座城市守夜。杨凡走上前去抚摩着树干,百感交集。他望着香樟树,心里默默地在说:“这个世上,除了倩倩和我的亲人,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还有你,从不歧视我和厌弃我,如今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我不在的日子,请你帮我好好守护她,等着我回来;如果我和这个世界永别了,那就请你捎一句话给她,下一个轮回,我还在这里等她。”
倩倩,你的梦中会有我的吉他和歌声吗?我要走了,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寻找未来,也许有一天我荣归故里,也许这一去我们只能在来世相见。
今夜,月色有点苍茫,
我要独自去远方流浪。
今夜,风儿有点凄凉,
我要离别心爱的姑娘。
不要行李也无需送别,
离别的时刻有些悲壮。
带上这支歌上路,
陪我去天涯闯荡。
黑夜为我祈祷,
一生只为那一天的光亮。
如果命运总是把我作弄,
请不要为我悲伤。
杨凡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心头一直回荡着这首歌。午夜的火车载着杨凡呼啸着奔向远方••••••
苏倩倩对于杨凡作弊一直是将信将疑,然而那白纸黑字的小条不时跳出来在她眼前晃动,从杨凡嘴里蹦出的字字句句也是真切如铁。让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个人的品性会在一念之间土崩瓦解?她多想当面问一问他:“你从前的那些诚实和正直呢?你的自尊和自律呢?你为什么要自毁前程呢?”可校园里已经看不见杨凡的身影。杨凡的辍学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他的辍学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懊恼和自责像两条小蛇不时从阴暗的角落里钻出来撕咬苏倩倩,让她坐卧不宁。
齐天在暑假出国修学旅行了约二十多天,回国后不久,感觉肠胃不适,到他妈妈所在的医院做了胃镜。开学后他辞去了学生会副**的职务,班级事务也很少过问,整日埋头学习。有人传言齐天高中一毕业就会出国留学,也有人说齐天的健康出了状况。
一个大课间,齐天去任课老师办公室问问题,见苏倩倩搬着厚厚一摞作业本,便主动过去帮她。一路上,苏倩倩对齐天说:“谢谢你。”齐天知道苏倩倩指的是他到校长室帮杨凡求情的事,便说:“应该的,我是监察委员嘛,杨凡——”苏倩倩说:“别提他了。”
忽然,齐天忽然弯下腰来,苏倩倩忙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胃痛。
苏倩倩把他手中的作业本接回来,问他要紧不要紧,他说:“胃疼只是浅表性胃炎,没大碍,但食管——”
苏倩倩问:“食管怎么了?”
齐天苦笑着说:“是巴洛式食管。”
苏倩倩不清楚什么是巴洛式,又问:“很严重么?”
齐天点点头,叮嘱她别跟其他人说。苏倩倩回家后上网查询了一下,吓出一身冷汗:巴洛式竟是癌前病变。
苏倩倩没有理由拒绝齐天,何况这个时候,齐天需要更多的关爱和温暖。两个人又骑着自行车一路来一路去。
齐天劝说苏倩倩高中毕业后跟他一起去美国或英国留学,苏倩倩说她家人还是希望她本科读复旦,然后出国读研。齐天坚持认为,国内的本科教育问题很多,肯定不如国外;出国能更快地适应国外的环境,尤其是在语言方面。
苏倩倩说:“这个我还得跟家人商量,他们担心我一个人在国外的安全。”
齐天拍着胸脯说:“有我保护你,怕什么?”
苏倩倩问:“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还保护我呢,你又忘了你的巴洛式了。”
齐天笑着说:“嗨,我好着呢。”
苏倩倩一愣。
齐天说:“我的意思是你别担心,癌症这病也不是说得就得的,有个漫长的发展期。”
“这个我当然知道,但你千万不能大意。”(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