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碎玉与微光
晨光熹微,穿透窗棂,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房内,药草的清冽气息尚未完全散去,与墨香交织,形成一种奇特的、紧绷的宁静。
沈清辞端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中一枝纤细却不肯弯折的芦苇。脖颈上系着的素色纱巾,掩去了昨夜惊心动魄的痕迹,却掩不住她眼底那抹小心翼翼的希冀与深藏的疲惫。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冰凉的青瓷药罐,光滑的釉面下,仿佛还残留着那人指尖的温度,与她心底翻涌的酸楚暖意相互碰撞。
“哒、哒、哒。”
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清晨的静谧,也踏在了沈清辞骤然收紧的心弦上。
他回来了。
玄色的衣角率先映入眼帘,带着一身室外沾染的清冷寒气。萧绝迈入书房,身形依旧挺拔如出鞘的利剑,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仿佛一夜未眠,又或是军营事务繁杂。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箭矢,第一时间便落在了窗边的沈清辞身上。那眼神,锐利、审视,依旧带着未化的冰霜,但在触及她脖颈上那圈素色纱巾时,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
【药……用了?】——一个极短的心声划过。
沈清辞立刻站起身,垂眸敛衽,姿态放得极低:“王爷。”
萧绝没有应声,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取过一份军报,姿态疏离,仿佛她只是一件碍眼的摆设。书房内的空气,因他的回归而重新凝固。
沈清辞站在原地,进退维谷。她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拒绝气息,像一堵无形的墙。前世的她,若受此冷遇,早已甩袖而去,甚至恶语相向。但此刻,她只是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细微的刺痛提醒自己——忍耐,赎罪。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只有他翻阅卷宗时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绝头也未抬,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过来,磨墨。”
沈清辞怔了一下,随即心头竟掠过一丝微弱的雀跃。这至少……算是一种“需要”,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使唤。
“是。”她轻声应道,移步至书案旁。
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一方歙砚古朴沉静。她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拿起那锭造型古拙的松烟墨条,注入少许清水,然后屏息凝神,开始沿着砚台边缘缓缓打圈。
她的动作有些生疏。前世她是侯府嫡女,十指不沾阳春水,何曾做过这等侍女之事?但她做得极其认真,眼神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手腕悬空,力求平稳,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细腻的“沙沙”声。
萧绝执笔批阅着军报,看似全神贯注,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将身旁女子的一切尽收眼底。
她低垂的脖颈,因为专注而微微紧绷,那素色纱巾下的淤痕,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研磨时微微蹙起的眉尖,带着一种脆弱的倔强。还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与他书房冷硬气息格格不入的馨香……
【手法生涩。】他心底冷嗤,带着惯有的挑剔。
然而,那“沙沙”的磨墨声,奇异地并不让人厌烦,反而像某种安神的韵律,悄然抚平了他因军务而烦躁的心绪。他甚至注意到,她刻意放轻了呼吸,生怕打扰到他。
【……倒是能忍。】
沈清辞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墨条上。手臂开始发酸,她却不敢停歇。她能感觉到他落在她手腕处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实质,让她肌肤微微发烫。
就在这时,她宽大的袖口不慎扫到了书案边缘一方用作镇纸的羊脂白玉貔貅。
“啪嗒!”
一声清脆的玉碎声响彻书房!
那方小巧精致的玉貔貅从案上滚落,摔在坚硬的地面上,顿时碎裂成几块!
沈清辞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磨墨的动作戛然而止,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这玉貔貅……她认得!前世她曾在他书房见过,他一直用着,极为爱重。据说,是他早年第一次领军大捷时,已故的老王爷所赠!
她……她竟然打碎了他如此珍视之物!
恐慌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平静,瞬间被击得粉碎。
萧绝的笔尖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从地上碎裂的玉石,移到沈清辞那张失了血色的脸上。他的眼神很沉,很静,看不出喜怒,却比直接的怒火更让人心悸。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清辞猛地跪伏下去,额头几乎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王爷恕罪!是清辞笨手笨脚,打碎了王爷心爱之物……清辞……清辞愿受任何责罚!”
她闭上眼,等待着雷霆之怒的降临。或许,她好不容易才换来的一丝立足之地,就要因为这意外而彻底失去。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只能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然后,是萧绝依旧没什么温度的声音:“起来。”
沈清辞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撞入他深邃的眼眸中。那里没有她想象中的滔天怒意,只有一种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一方镇纸而已。”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碎了便碎了。”
【人还在便好。】——一个轻得如同羽毛拂过的心声,猝不及防地钻进沈清辞的脑海。
她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放大,呆呆地望着他,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他说什么?
萧绝似乎被她直愣愣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蹙了蹙眉,移开视线,重新看向地上的碎片,对闻声赶来的老管家吩咐道:“收拾了。”
老管家看着地上的碎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立刻恭敬应道:“是。”随即动作利落地将碎片清理干净,悄然退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书房内再次恢复宁静,仿佛那场意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可沈清辞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一方镇纸而已”……
“人还在便好”……
这两句话,如同两道强烈的光,撕裂了她心中厚重的阴霾。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重新低下头,专注于军报的侧脸,冰冷的线条在晨光中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巨大的委屈、心酸、庆幸、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的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哽咽溢出喉咙。
他没有责怪她。
他甚至……在安慰她?
尽管方式如此隐晦,如此别扭,但对于一颗浸满悔恨、渴望救赎的灵魂来说,这已是暗夜中最璀璨的星光。
她默默地重新拿起墨条,继续研磨。这一次,她的手稳了许多,心也定了许多。
阳光渐渐升高,暖融融地洒满半个书房,将两人一坐一立的身影拉长,交织在地面上。
他批阅他的军报。
她研磨她的墨。
没有言语,空气中却似乎流动着一种不同于之前的、微妙的缓和。
不知何时,萧绝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她依旧系着纱巾的脖颈,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今日随本王出府一趟。”
沈清辞研磨的手一顿,讶异地看向他。
【总待在府里,闷坏了,倒像是本王苛待。】——他心底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别扭。
“是。”沈清辞压下心头的悸动,轻声应下。
他能带她出府,是否意味着,他对她的戒备,又少了一分?
半个时辰后,一辆看似普通却内部宽敞舒适的马车,驶出了镇北王府。
马车内,空间有限,两人相对而坐。沈清辞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那人身上传来的压迫感和清冽气息。她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萧绝闭目养神,看似平静,但沈清辞却能“听”到他心底并不平静的思绪。
【落鹰峡的伏兵……沈月柔……萧景睿……永嘉侯府……】一个个名字和事件在他心底盘旋,带着冰冷的杀意和筹谋。
忽然,马车碾过一块石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啊!”沈清辞猝不及防,身体失控地向前栽去!
眼看就要撞上车壁,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及时伸了过来,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带回了原位。
那只手,温热,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和力量感,与她纤细的肩头隔着衣料相触,仿佛烙铁般滚烫。
两人俱是一僵。
沈清辞的心脏狂跳,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她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瞬间的紧绷。
萧绝迅速收回了手,仿佛被什么烫到一般,速度之快,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他依旧闭着眼,喉结却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冷硬的侧脸线条似乎更绷紧了几分。
【……麻烦。】——他心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和……慌乱?
马车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而暧昧起来。
沈清辞低着头,不敢再看他,只觉得被他揽过的肩膀处,那片肌肤仍在隐隐发烫,连同她的心,也一起灼热起来。
她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阳光下,他紧闭的眼睫长而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高挺,薄唇紧抿。褪去了平日的冷厉,竟显出一种别样的、安静的俊美。
这一刻,沈清辞清晰地听到,自己那颗死寂已久的心,在废墟之下,重新有力地、带着疼痛与希望,跳动了一下。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恨海依旧无边。
但指尖残留的药膏暖意,书房里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马车中这短暂却坚实的依靠……这些细微的、闪烁着微光的碎片,正一点点拼凑起来,照亮她脚下泥泞不堪的回头路。
那血色的倒计时,在她心弦微动的刹那,仿佛又黯淡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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