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掩映的官道已被血肉涂抹。
脖颈破穿而死、流血过多而死、同归于尽而死……或暴怒、或惊恐、或畏惧,种种死相的尸身,柄柄刀兵破碎。
砰。
又一人捂不住喉咙的鲜血,跌倒在地,尸体慢慢地抽搐,随后发硬。
无人理会,因为这般躺倒的尸身已太多太多,东厂番子们吃力地围剿着,而魔教中人们也在困兽犹斗。
薛攸葛一眼扫去,地上几乎找不出一具完整的尸身,白骨外露、开膛破肚,厮杀得何其惨烈,这些魔教中人不知吃什么药了,痴狂地做无谓的抵抗。
西厂的人已越来越近,他近乎心急如焚。
本不想亲自出手,以免阴沟里翻船,可如今这般缠斗的局面,已到了不得不出手的时候。
“狗日的一群魔贼,甩都甩不开。”
薛攸葛唾骂了一句,旋即再度纵览,发现魔教中人虽厮杀不休,却似乎不断朝某处中心收缩,而且死战不退。
莫非其中……
便是那位…魔教圣女?
薛攸葛心绪百转,很快寻到关键,这些魔教中人之所以宁死不降,不过是为了护住那极重要的人物,一群该死的杂种,竟真把那圣女给劫走了。
薛攸葛眼中寒光一闪,不再理会那些缠斗的魔教余孽,抬手指向那辆被魔教众人隐隐护在中央、相对完好的马车,尖声喝道:“起弩!瞄住那辆车!快!”
原本卡在外围的番子们闻令立刻动作,机械性的咯咯上弦声密集响起,一支支闪着寒光的弩箭再次抬起,冰冷的箭簇齐刷刷对准了目标。
掌刑长老见状目眦欲裂,嘶吼道:“冲出去!保护圣女!”
残存的魔教中人发疯般向弩手冲去,却被层层迭迭的东厂番子死死挡住,刀光剑影间,又添几具亡魂,根本无法突破防线。
“放!”薛攸葛手臂狠狠挥落。
嗡!
一簇黑压压的弩矢如同死亡的蜂群,撕裂空气,瞬间笼罩了那辆马车!
就在箭雨临体的前一刻,数名离得最近的魔教教徒毫不犹豫地纵身扑上,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挡在车厢之前。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接连不断,鲜血如同泼墨般溅满了车厢壁。
那几名教徒瞬间被射成了刺猬,身体被强大的冲击力钉死车板上,兀自微微抽搐,鲜血不断滑落,染红了整座马车。
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弩箭穿透了他们的身体,或者从缝隙中钻入,深深扎进车厢之内。
薛攸葛看得分明,那马车虽被射得摇摇欲坠,却并未被彻底摧毁,里面的人恐怕还未毙命。他气得脸色铁青,狠狠一跺脚,咒骂道:“该死的杂碎!”
远处西厂的火把光芒已清晰可见,甚至能听到隐约的呼喝声,时间,彻底不够了
薛攸葛眼里掠出一丝阴翳。
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得…亲自动手了。
弩箭扎透车厢,鲜血从缝隙中流出,缓缓滴落,把车厢染红了。
殷听雪鼻尖处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那些弩箭…离她不过数尺,她的命也就差这么数尺。
殷听雪的脑袋拧动着,死亡离得很近,也太近了……
死亡离得太近了,以至于她半点害怕都无。
鲜血从车厢处,缓缓流淌,蔓延到脚下。
她低垂着脑袋,凝望着地上的鲜血,一阵失神,
好多好多血…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血,那都是…为了她的命而流的血,
为什么…
女人僵死已久的发白脸庞对着殷听雪,她一时想到了母亲,母亲死的时候,脸上也是这般僵硬。
葬礼过后,女眷嬷嬷们涕着泪私下说,王妃便是死后,也是一副佛像,这是多大的功德呀,可殷听雪知道,那是收敛过的容颜,她是看着母亲断气的,母亲死的时候,其实很无力、很痛苦,一口气哽着,始终喘不上来,于是…断掉的时候,便死了。
人死的脸孔并不好看,都是双目瞪大的、无法瞑目的,包括她的母亲。
滴着血的箭矢扎在车厢上,想到母亲的死,她忽然很怕了,怕死得很痛苦,死得无法瞑目,
为什么…
都要来杀我……
我没有对谁不好啊。
殷听雪盯着脚下的血,
她忽然想起那些低声恭敬的称呼,
“圣女。”
是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
因为我是魔教的圣女……
所以该死,对么……
她想大声去喊,她不当魔教的圣女了,不要杀她,一念落下,她倏然惊醒了一般,是了,就是这样就好了,只要不是魔教圣女,没人会杀她了,也不会再有人为她而死了。
十五岁少女的幼稚念头落下,便驱使着她麻木的身体行动起来。
她猛地掀开那染血的车帘,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脚下黏腻温热的血液让她站立不稳,重重摔倒在泥泞与血污混杂的地面上。
比车厢内浓郁十倍的血腥气瞬间将她包裹,断臂残肢随意散落,开膛破肚的尸身瞪着空洞的双眼,破碎的兵刃插在尸体上或丢弃在一旁,暗红色的血液几乎将整个官道都染成了褐色。
映入眼帘的,宛如佛经中的修罗地狱。
她双瞳骤然收缩到极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连恐惧都暂时被这惨状冲击得麻木了。
混乱之中,起初没人注意到她,她也呆呆地站着,直到某个番子眼尖地发现多了个人,沙哑地一声大喊。
“妖女,是那妖女!”
短暂的死寂。
厮杀的双方都因这突然从马车里滚落的身影而愣了一下。
旋即,残存的魔教中人如同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来组成人墙,本就岌岌可危的防线彻底崩溃,被东厂番子趁机砍倒数人。
而更多的番子则调转刀锋,朝着那孤立在尸山血海中的纤细身影扑去!
怒吼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濒死的呻吟……无数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入殷听雪的耳朵,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看着那些狰狞扑来的面孔,看着拼死向自己靠拢却不断倒下的教众,终于从呆滞中惊醒。
她猛地想起自己下车的目的,想要出声,可是,血腥的气味钻进喉咙,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保护圣女!”
“杀了那妖女!”
“为了明尊!护住圣女!”
……那些大声嘶喊,她听不清,厮杀仍在继续,血流不断,嘈杂的声音足以淹没一切,刀兵鲜血中的人声全都围绕着“圣女”二字。
没人会不把她当魔教圣女。
何况,不当魔教的圣女,她又是什么呢?
她只想像普通人一样活着,有母亲的怀抱,有一条能自己走的小路。
可她没得选。
长生桥被人断掉的那一刻,
她就被推下去了。
血液溅在面上,地上暗红的水面晃动,映出一个模糊的自己。
那张脸和她一样,满是血污,眼睛空空的。
夜风吹过,鲜血荡起一圈涟漪,看着这样茫然的自己,殷听雪如梦初醒,
是啊……
她也不想做什么魔教的圣女……
只是…比起这样就死了,还是…做魔教的圣女……似乎要好一点。
殷听雪站在血泊中,手指一点点收紧,像要抓住什么,又什么都抓不住。
她只是想活着,只是这样而已。
仿佛寂静的湖面投下一粒石子,心绪起伏的刹那,因长生桥断去而堵塞的经脉,似乎一点点被被撬动,各处关窍似在被冲开。
殷听雪茫然着,看着一具具失神倒下,嘴唇微微张阖,声音散入腥风中,听不真切。
若不想这样死了,就要杀人。
拾起剑,杀人,
罪有应得也好,平白无辜也罢,不过…杀人而已。
噗!
鲜血在前方喷涌,她看着一把染血的剑劈开一名试图保护她的教徒,带着寒光,朝着她的面门径直落下。
她甚至能看清刀身上映出的自己苍白的脸。
她伸出了手,要抓住这染血的剑。
那剑锋来势迅猛,几乎要将她贯穿,却在千钧一发之际,骤然停住,旋即,无力地向下垂落,哐当掉进了血泊之中。
持剑的东厂番子脸上苍白,试图捂住自己的咽喉,可鲜血还是不停喷涌,向下栽倒。
殷听雪没来得及抓住那柄血剑。
一道黑影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天而降!
随后,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
“小狐狸,
我们走吧。”
殷听雪颤了一颤,一滴泪水,从眼角里滑落了下来。
她来不及辨清眼前的人是谁,可是,那柄血剑落地了,她好像…不用杀人了,不用杀人,也能活下来。
那一声“小狐狸”,穿过血光与夜色,像是从很远的前世传来,
又像是在这一刻,
硬生生把她从无明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而那人攥住了她的手,回身横剑,像是老母鸡护住雏鸡一般,护住了她。
东厂督主薛攸葛一掌毙杀了一个魔教中人,旋即猛地抬头,看向那突兀杀入战场中的人影,仔细辨了几番后,兀然觉得那身影有些许熟悉。
“那是谁?”他不住问。
“报、报、是西厂的百户,似乎叫陈、陈易什么的。”
“原来是他。”薛攸葛冷笑一声,“西厂的人还是杀来了,也罢,待我出手吧。”
乱战依旧,东厂的番子们持续不断地围杀而来,陈易随手以剑气挑飞近身的刀刃,血雾被风卷成一道裂口。
他牢牢握住殷听雪的手腕,指尖带着刀锋的余温和鲜血的湿滑,
“走吧,小狐狸,我们不留在这里了,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到寅剑山去、到别处去,到天涯海角去。”
他没有回头,只是感觉到,身后的少女颤了一下,随后,更用力地攥住了他的手。
刀光剑影萦绕不断,夜色间模糊不清,不知那人出了什么招数,有什么动作,只见一道道企图近身的人影如风吹麦浪般倒下。
东厂督主薛攸葛踏过番子们的尸身纵身掠来,知道他身为百户,果真有几把刷子,正因让崔,到了他该出手的时候了。
他冷眼盯着眼前之人,厉声喝问:“陈百户,东厂围猎魔教,你安敢在此造反?”
一声喝令,让那人停了一停,正待薛攸葛见他被喝住,正欲突袭出手时。
只见那人晃了晃脑袋,努力回想般道:
“你是谁?我好像有点印象……算了,记不得了,直接去死吧。”
话音即落,
薛攸葛刚刚听完,兀自疑惑,转眼便看见自己的脖颈突然离得很远,待头颅掉地时,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被摘下了脑袋,身首异处。
所有厮杀声、呐喊声慢慢变小,随后戛然而止。
番子们一双双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颗双目圆瞪、残留着惊愕与不信的督主头颅,又猛地抬起来,看向那个收剑而立、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一只蚊虫的黑衣青年。
不知是谁先发了一声喊,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战栗:“督主……督主死了!”
“他杀了督主!”
“跑……快跑啊!”
短暂的死寂被更大的恐慌打破,残存的东厂番子们再无半点战意,如同被惊散的麻雀,丢下兵刃,转身就朝着来时的黑暗林间亡命奔逃。
瞬间作鸟兽散。
满脸鲜血的掌刑长老惊魂未定,看向那轻易便毙杀东厂督主之人,起身走去,抱拳道:
“多谢义士……”
“别叫,我们走了,你们跟上来你们也死。”
“什、什么……”
劫后余生的魔教中人们愣在原地,
陈易甚至没有多看那些魔教中人们一眼,他只是微微侧头,感受着掌心那只冰凉小手传来的细微力道,低声重复道:
“我们走。”(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