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染坊的蓝布条与未干的墨迹
霜降这天的风带着冰碴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阿梨缩着脖子往巷口走,远远就看见染坊的竹竿上挂满了新染的蓝布条,靛蓝色的布面在风里舒展,像一片被风吹皱的海。染坊的陈阿婆正踩着板凳,吃力地把最后一段布条往竹竿上搭,布条浸了水,沉甸甸地坠着,让她单薄的身子跟着晃了晃。
“阿婆,我来帮您!”阿梨跑过去,踮起脚尖抓住布条另一头。冰凉的布面贴着掌心,靛蓝色的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陈阿婆下来时,拍了拍手上的蓝靛粉,皱纹里都沾着细碎的蓝沫子:“这丫头,手脚就是利索。前儿个给你张叔染的那块头巾,他嫌浅,说像洗了八遍的旧布,你看这新的,够深不?”她扯过旁边一段刚染好的布条,布面蓝得发暗,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阿梨指尖刚碰到布条,兜里的铅笔就轻轻颤了颤。根须顺着指尖钻出来,像细针似的扎进布纤维里,她忽然觉得布条在手里微微发烫,原本深暗的蓝色竟慢慢透出点清亮,像把天上的流云揉了进去。“阿婆您看,这样是不是好看些?”
陈阿婆眯起眼端详:“邪门了!这布我明明只在靛缸里浸了三遍,怎么看着比浸五遍还精神?”她忽然一拍大腿,转身往染坊里走,“对了!你张叔家有块传下来的旧布,说是他娘当年的陪嫁,现在褪得只剩点白印子,你能帮着看看不?说不定你这小手一摸,就能让它显显样子。”
张叔家就在染坊后巷,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堆着半缸靛蓝染料,缸沿结着层深蓝色的硬壳。张叔正蹲在缸边搅染料,看见阿梨,直起腰笑了:“是阿梨啊,快进来坐,你陈阿婆又跟你念叨我那‘浅头巾’了?”
“张叔,阿婆说您有块旧布?”阿梨说明来意,张叔愣了愣,转身进里屋翻了半天,捧着个木匣子出来。匣子打开,里面铺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布料是上好的棉麻,只是颜色褪得几乎成了米白色,上面绣的图案模糊不清,只能看出是两只挨在一起的鸟。
“这是我娘当年的嫁妆,”张叔摸着布边,指腹蹭过磨损的角落,“我爹追我娘那会儿,在染坊门口等了七天,每天送一朵野菊花。我娘被磨得没办法,就用这布做了件新衣裳,跟我爹拜了堂。后来衣裳穿旧了,她就把上面的绣花拆下来,缝在了这块布上,说留个念想。”
阿梨把布铺在桌上,指尖轻轻拂过布面。根须悄无声息地探出来,顺着布的纹路游走,像在寻找什么。她忽然感觉到布纤维里藏着些细碎的蓝,像被遗忘的星星,正顺着根须慢慢往外冒。“张叔,您别急,它好像……在慢慢变呢。”
果然,没过多久,布面上渐渐浮起淡淡的蓝晕,先是两只鸟的轮廓,翅膀的弧度慢慢清晰,接着是鸟的脖颈交缠在一起,像在对啄。最神奇的是鸟的眼睛,原本只是两个浅灰点,此刻竟透出点黑亮,像是沾了墨的针尖轻轻点过。
“这是……鸳鸯!”张叔的声音都颤了,“我娘总说绣的是鸳鸯,我以前怎么看都像两只灰鸽子。”他凑近了看,忽然指着布角,“还有这个!这是我娘的名字!”
布角处,原本模糊的针脚里透出深蓝色的丝线,拼出个“兰”字——张叔的母亲叫兰芝。阿梨看着那字,忽然想起根须刚才在布角绕了个圈,原来悄悄补全了那笔缺了的横。
陈阿婆也赶来了,手里捧着个粗布套:“我就说阿梨这丫头有灵性!快把布装起来,别让太阳晒着,这蓝颜色经不住晒,得阴干才鲜亮。”她给布套缝了根蓝布条当系带,又往张叔手里塞了块新染的头巾,“这块浸了五遍,够深了吧?再嫌浅,我就把你脑袋按靛缸里泡着!”
张叔笑着接过头巾,忽然往阿梨兜里塞了块糖,是用蓝纸包着的水果糖:“谢礼,我闺女从城里带回来的,甜着呢。”
阿梨剥开糖纸,甜味在舌尖散开时,看见染坊的竹竿上,新旧两块布并排挂着。新布的蓝像泼翻的靛缸,旧布的蓝像沉淀的星空,风一吹,两块布轻轻撞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回家的路上,阿梨摸了摸兜里的铅笔,根须安安静静的,像累了似的。她低头看手心,还沾着点蓝靛,洗不掉,却一点不丑,像沾了片小小的海。她忽然明白,有些褪色的时光,不是真的淡了,只是藏在了纤维里,等着某天被一句念想、一点善意轻轻一触,就会重新亮起来,蓝得像初染时那样,带着缸里的水腥气,和当年没说出口的心跳。
夜里,阿梨听见窗外传来染坊收布的动静,陈阿婆的大嗓门混着张叔的笑声,还有竹竿碰撞的轻响。她趴在窗台上看,月光落在那些蓝布条上,像撒了把碎银,而张叔家的灯亮到很晚,想来他正坐在灯下,一遍遍地摸着那块重现光彩的旧布,像摸着一段走了很远的路,终于被找回来的时光。(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