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贝在渔村救下落水富商独子,对方感激涕零送上厚礼;
而莹莹却在沪上音乐学校的才艺展示上,因校方偏袒富家千金而错失机会;
深夜,莹莹对着半块玉佩轻声问:若我生来就在该在的位置,人生可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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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乡的清晨,总是裹着一层湿漉漉的薄雾,混着河泥和水草的气息。天光未大亮,阿贝已经拎着洗好的衣物,踏着青石板往家走。河水在脚下安静流淌,倒映着灰白的天色,偶尔有早起的渔船“欸乃”一声划过,荡开一圈圈涟漪。
“阿贝!快!码头上……码头上有人落水了!” 同村的阿旺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满是惊慌。
阿贝心下一凛,丢下木盆,拔腿就朝村口码头跑去。那里已围了不少人,乱哄哄一片。透过人群缝隙,只见浑浊的河面上,一个穿着体面、显然不是本地人的少年正在扑腾,水花四溅,眼看就要沉下去,旁边几个渔家汉子正忙着解小船,乱作一团。
几乎没来得及思考,阿贝甩掉脚上磨得发薄的布鞋,一个猛子扎进了还带着寒意的河水里。河水瞬间淹没了她,冰冷刺骨。她咬紧牙关,凭着自小在水边摸爬滚打练出的好水性,迅速朝那挣扎的身影游去。
靠近了,才发现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面色青白,已是呛了水,力气将尽。阿贝从后面勒住他的腋下,费力地往回拖。少年无意识地挣扎,增加了不少阻力。河水灌入口鼻,阿贝憋着一口气,双腿拼命蹬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松手。
终于,在闻讯赶来的莫老憨和几个村民的帮助下,两人被七手八脚地拖上了岸。那少年已昏迷不醒,嘴唇发紫。阿贝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头发黏在脸上,狼狈不堪,却顾不上自己,帮着阿爹给少年控水、拍背。
一阵忙乱后,少年咳出几口水,悠悠转醒,眼神茫然地看着周围陌生的面孔和破旧的渔村。
……
晌午刚过,几辆罕见的黑色轿车,在村民好奇又畏惧的目光中,颠簸着驶入了这僻静的水乡小村,停在了莫老憨家低矮的屋舍前。
车上下来一位穿着绸缎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神色焦急,步履匆忙,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他便是落水少年的父亲,沪上知名的富商,沈万昌。
沈万昌一见被莫老憨夫妇安置在屋里、盖着厚被子、已然清醒只是受惊不小的独子沈文澜,顿时红了眼眶。听完结结巴巴的村民和阿贝简短的叙述,他更是激动不已,一把抓住莫老憨粗糙的手,声音哽咽:“老哥!恩人哪!多谢你们救了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我沈家三代单传,就这一根独苗,要是出了事,我……我可怎么向他死去的娘交代!”
他转向站在一旁、换上了干净旧衣仍显瘦弱的阿贝,眼神充满感激:“小姑娘,是你跳下水救了他?好胆识!好水性!这份恩情,我沈万昌没齿难忘!”
沈万昌当即命随从抬进来几个沉甸甸的礼盒。打开一看,村里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有光滑闪亮、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绸缎衣料,有封装精美的各色罐头、糖果点心,还有一盒白花花的现大洋,那银元碰撞的清脆声响,让围观的村民眼睛都直了。
“一点小小谢意,不成敬意,务必收下!给姑娘压惊,也给家里添补些用度。”沈万昌言辞恳切。
莫老憨夫妇一辈子没见过这许多钱财物品,慌得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沈先生,这太多了,救人……救人是应当的……”
阿贝也低声道:“沈先生,您太客气了。”
推辞再三,沈万昌态度坚决,莫老憨一家最终只能千恩万谢地收下。沈万昌又细细问了阿贝的年纪、平日生活,听闻她只是跟着养父母打渔、做些零活,眼中掠过一丝怜惜,临行前又特意对阿贝道:“小姑娘,你于文澜有再生之恩,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到沪上沈家商行来找我!”
车队载着沈家父子和满村的议论艳羡离开了。莫家破旧的堂屋里,堆满了那些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厚礼。莫老憨摸着那冰凉的绸缎,喃喃道:“这……这得值多少鱼啊……”
阿贝娘则小心翼翼地将那盒银元收好,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和后怕。阿贝站在门口,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贴肉挂着的半块玉佩。河水冰冷的触感似乎还留在皮肤上,而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刚才推拒时,触碰到那些光鲜礼盒的陌生质感。
……
几乎就在同一片天光下,数百里外的沪上,位于法租界的圣玛丽亚音乐学校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窗明几净的琴房里,莹莹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旗袍,站在钢琴旁。她刚刚结束了一段声乐展示,唱的是母亲林氏幼时教的一首江南小调,嗓音清越婉转,带着几分这个年纪少有的哀愁与韵味。
台下坐着几位音乐教员,还有学校的教务主任。然而,他们的目光大多并未停留在莹莹身上,而是交头接耳,不时瞥向坐在前排另一个穿着洋装、打扮时髦的女生——航运大王孙家的千金,孙曼丽。
孙曼丽也参加了刚才的才艺展示,她的钢琴演奏技巧娴熟,旋律流畅,是正统西洋学院派的路子。
教务主任扶了扶眼镜,清了清嗓子,开口宣布结果:“经过我们评议,孙曼丽同学的钢琴演奏,技巧更为全面,乐感突出,更符合我们学校对优秀学生的选拔标准。因此,这次推荐前往巴黎音乐学院交流学习的名额,决定给予孙曼丽同学。”
话音落下,孙曼丽嘴角扬起一抹矜持而得意的微笑,她身边的几个女伴立刻低声恭维起来。
莹莹站在原地,手指微微蜷缩,捏住了旗袍的侧缝。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知道自己唱得不错,母亲也说过,她的嗓音有天赋。可是……她抬眼看了看孙曼丽身上那件最新款的洋装,还有她手指上那枚闪闪发光的碎钻戒指,又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旗袍袖口。
差距,从来就不只在琴技和歌喉上。
她没有争辩,也没有流泪,只是默默地对着评委席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挺直了背脊,走出了琴房。身后,是孙曼丽那群人毫不掩饰的嬉笑声和教务主任如释重负的轻咳。
……
夜深了。
沪西贫民区那间狭**仄的亭子间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电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窗外是都市夜生活的隐约喧嚣,霓虹灯的光怪陆离折射不进这被遗忘的角落。
林氏已经睡下,呼吸轻微而绵长,脸上带着日间操劳的倦容。
莹莹却毫无睡意。她独自坐在窗边的小桌前,桌上摊着一些乐谱和旧书。她轻轻拉开抽屉,从一个旧绒布匣子里,取出了那半块玉佩。
玉佩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朦胧的光泽。上面的螭纹摩挲得光滑,触手生温。这是她身世的凭证,也是莫家曾经辉煌,以及那场莫名灾变的无声见证。
冰凉的玉石贴在掌心,白日里在音乐学校发生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翻涌。孙曼丽骄傲的眼神,教务主任回避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和轻蔑的笑声……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心口上,并不剧烈,却绵密地疼。
她失去的,仅仅是一个交流学习的机会吗?
不,她失去的,是原本可能截然不同的人生。
如果莫家没有倒,如果父亲还在,如果她是在那座早已记忆模糊的大宅里,作为莫家名正言顺的千金小姐长大……那么今日,站在那琴房里,她是否还需要因为一身旧衣而自觉气短?是否还需要因为无人撑腰而眼睁睁看着机会被旁人凭借家世夺走?
那个叫贝贝的、从未谋面的妹妹,当年若是没有被抱走、没有夭折,如今又会是怎样光景?她们姐妹二人,是否都能在父母的羽翼下,安然享受着本该属于她们的一切?
月光吝啬地洒进一线,勾勒出她单薄而倔强的肩线。
许久,莹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虚幻的力量。她抬起头,望着窗外被切割成狭长方块的、浑浊的夜空,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几乎要散在夜风里:
“若我生来,就在该在的位置……人生,可会不同?”
没有人回答。只有远处黄浦江上,夜航轮船的一声汽笛,悠长而沉闷,如同这个时代深重的叹息,穿透夜幕,缓缓荡开。
亭子间里那声无人应答的轻问,余音仿佛还缠绕在昏黄灯晕与清冷月光交织的缝隙里。莹莹握着那半块玉佩,指尖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窗外,都市的夜依旧喧嚣,隔壁传来孩童夜啼和妇人含糊的安抚,更远处,隐约有歌舞厅的爵士乐飘来,奢靡而遥远。她将玉佩贴在心口,那里堵着一团棉絮似的委屈与不甘,沉甸甸的,却又无处倾泻。
良久,她才轻轻将玉佩放回绒布匣子,合上抽屉。动作小心,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醒了里间浅眠的母亲。躺回那张吱呀作响的小床上,她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雨水渗漏留下的斑驳印迹,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林氏起身时,见女儿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心中了然,却也不点破,只默默将稀粥煮得更稠了些。“今日齐家管家可能会送些米面来,你若是闷,就出去走走,别总待在屋里。”林氏温声道,将一碗粥推到莹莹面前。
莹莹低头喝着粥,含糊地应了一声。她知道自己不能倒,这个家,如今更多是靠她撑着母亲那点微薄的希望。
将近中午,齐家的老管家果然来了,不仅带来了米面,还有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白糖和几块难得的肥皂。“少爷吩咐的,说林夫人和小姐用得着。”老管家笑容谦和,目光在莹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带着不易察觉的怜悯。
莹莹道了谢,送走管家,看着那包白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齐啸云的关照,像冬日里隔着玻璃照进来的阳光,能看见光亮,却感受不到多少暖意。他是齐家未来的继承人,而她,是罪臣之女,蜗居亭子间的落魄千金。那“像保护妹妹一样”的承诺,界限分明。
她将那包糖仔细收好,对林氏说:“娘,我出去透透气。”
她没有去热闹的街市,而是拐向了离贫民区不算太远的一个小公园。这里不如法租界的公园精致,却也有些绿意和几张长椅。她常来这里,看会儿书,或者只是坐着发呆。
今日,公园一角却有些不同。几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男女聚在一起,中间站着一个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学生,正激昂地说着什么,她身旁立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粉笔写着“募捐!支援东北前线将士!”
“……倭寇铁蹄践踏我大好河山,东北同胞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缺衣少药!同学们,同胞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不能亲赴沙场,亦当竭尽所能,支援前线!一分一毫,皆是心意!”女学生的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热忱。
围观的人不多,有的漠然走过,有的驻足听几句,摇摇头离开,也有零星几个掏出几个铜元,放入女学生捧着的募捐箱里。
莹莹站在人群外围,听着那激昂的词语——“国家”、“同胞”、“匹夫有责”,这些词汇离她亭子间里困顿的生活似乎很遥远,却又莫名地牵动了心底某根弦。她想起父亲莫隆,当年是否也曾为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忧心奔走?而如今,家国俱损。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齐家管家刚送来,母亲让她带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几角零钱。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将那几个角子全部投入了募捐箱。
女学生看到她,眼睛一亮,朝她用力点头:“谢谢这位同学!”
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学生递过来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印着《义勇军进行曲》谱子。“同学,有兴趣可以看看,我们下周在光华大学还有一场爱国宣讲会。”
莹莹接过册子,低声道了谢,匆匆离开了小公园。手心握着那本粗糙纸张印刷的小册子,微微发烫。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几个学生的身影在稀疏的树影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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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乡,晨雾散尽,阳光洒在河面上,碎金万点。莫家那间低矮的屋舍,却因昨日沈家送来的厚礼,而显得有些不同往日。
邻居们探头探脑,言语间满是羡慕。
“老憨家这是走了大运了!”
“阿贝那丫头,平日里不声不响,没想到有这般胆识!”
“那沈家可是沪上的大富商,指头缝里漏点,就够他们吃用不尽了!”
莫老憨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看着屋里堆放的绸缎和那盒白花花的大洋,眉头却微微皱着。阿贝娘则忙碌着,将那些精致的点心罐头小心地收进唯一的木柜里,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却又带着几分惶恐。
“他爹,这些料子,给阿贝做身新衣裳吧?姑娘大了,总不能一直穿得这么破旧。”阿贝娘抚摸着光滑的绸缎,提议道。
莫老憨吐出一口烟圈,闷声道:“再说吧。这钱……得留着,万一有个急用。”
阿贝坐在小凳上,低头补着渔网,听着父母的对话,一言不发。她心里也乱糟糟的。救人是一时冲动,没想过回报。沈家的厚礼,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平静的生活,激起了巨大的涟漪。那些光鲜的东西,与这个家、与她,都格格不入。她甚至觉得,放在屋里,都有些扎眼。
下午,她照常去河边清洗衣物。蹲在青石板上,棒槌起落间,水花四溅。河水依旧浑浊,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她清秀却带着倦容的脸。昨日落水救人的地方,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阿贝!”同村的春妮跑过来,蹲在她身边,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好奇的光,“快跟我说说,那沈家少爷长得什么样?是不是跟画报上的电影明星一样?”
阿贝愣了一下,摇摇头:“当时……没看清。”她只记得那少年苍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神,还有被拖上岸后那身湿透的、料子极好的西装。
“唉,真可惜!”春妮咂咂嘴,“听说沈家可有钱了,住在沪上那种有大电梯、霓虹灯整夜亮的地方!阿贝,他们就没说,接你去沪上享福?”
“胡说些什么。”阿贝轻声打断她,手下用力搓洗衣物,“我就是个渔家女,救了个人而已。人家客气,送点东西,过去了就过去了。”
春妮撇撇嘴,显然不信,但还是识趣地没再多问。
阿贝将洗好的衣物拧干,放入木盆。站起身时,目光无意间落在河对岸。那里,几个穿着体面、像是城里来的人,正指指点点,对着这片河岸和更远处的滩涂说着什么。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图纸。
她没多想,端着木盆回家了。只是心里那点莫名的烦乱,并未因冰冷的河水而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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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圣玛丽亚音乐学校那场不公的选拔,像一根刺,扎在莹莹心里。她不再去琴房练习,甚至刻意避开可能遇到孙曼丽和其他富家同学的路。
这日,她绕路从学校后门的小街走,却听见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小提琴声。声音来自一间临街的、略显破旧的阁楼,窗户开着。
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那琴声拉得并不流畅,甚至有些刺耳,但拉琴的人似乎极其专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某个困难的乐段,带着一种执拗的劲儿。
过了一会儿,琴声停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头发凌乱的年轻男子从窗口探出头,手里还拿着琴弓。他看起来比莹莹大不了几岁,面容清癯,眼神却有种燃烧般的光芒。他看到楼下站着的莹莹,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吵到你了吧?抱歉,我总拉不好这段。”
莹摇摇头:“没有。你……很用功。”
男子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不用功不行啊。没人家那种请名师、用名琴的条件,只能靠笨功夫磨了。”他看了看莹莹身上半旧的旗袍和手里拿着的乐谱册子,问道:“你也是学音乐的?”
“算是吧。”莹莹轻声答。
“我叫陈朗,音专的学生。”男子自我介绍道,“你呢?”
“莫莹莹。”
简单的对话后,两人一时无言。陈朗看着她,忽然道:“莫同学,看你样子,不像那些……嗯,有钱人家的小姐。学音乐,不容易吧?”
这句话,无意间戳中了莹莹的心事。她低下头,没有回答。
陈朗却像是找到了知音,话多了起来:“这世道,有时候真不公平。有才华的,可能因为穷,连把像样的琴都买不起,更别说机会。而那些……哼。”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他扬了扬手里的琴弓:“我就不信,只有他们配搞艺术!音乐不该是金钱堆砌出来的!莫同学,你要是喜欢音乐,别轻易放弃。就算没有舞台,至少还能拉给自己听,唱给自己听!”
他的话,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愤慨和天真,却像一阵风,吹散了莹萦绕心头的部分阴霾。她抬起头,看着陈朗那双炽热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她说。
离开那条小街时,莹莹觉得脚步轻快了些。她摸了摸口袋里那本《义勇军进行曲》的册子,又想起陈朗的话。也许,路不止一条。也许,失去一个去巴黎的机会,并不意味着失去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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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沈家派来的人再次到了渔村。这次来的是一位穿着体面长衫的账房先生,带着两个随从,态度比上次沈万昌更加客气周到。
账房先生先是再次表达了沈家的感激之情,然后呈上了一份礼单,上面罗列了更为具体的谢仪,除了之前的财物,还包括愿意资助阿贝去镇上甚至县里新式学堂读书的承诺。
“沈老爷说了,阿贝姑娘聪慧勇敢,屈居乡野实在是埋没了。若是姑娘愿意,沈家可以负责一切学杂费用,直至姑娘学业有成。”账房先生微笑着,看向坐在父母身后、低着头的阿贝。
莫老憨夫妇更是惶恐,连连道:“这怎么敢当……这……”
阿贝抬起头,看着账房先生,声音不大却清晰:“谢谢沈老爷好意。只是……我习惯了渔村的生活,还要帮着爹娘干活。读书……就不用了。”
账房先生有些意外,劝道:“姑娘,机会难得。读了书,明事理,将来或许能有更好的出路,不必再如此辛苦。”
阿贝沉默着,摇了摇头。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抗拒。沈家的馈赠太重,重得让她不安。她救人不图这些,若接受了,仿佛那单纯的举动就变了味道。而且,离开渔村,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不敢想。
账房先生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强求,又寒暄几句,留下礼单和一些实用的礼物(如成药、布匹),便告辞了。
送走沈家的人,莫老憨看着女儿,叹了口气:“阿贝,沈家是真心实意,你……”
“爹,我知道。”阿贝打断他,“但我们不能靠着别人的感激过一辈子。这些钱和东西,我们省着用,或者……以后有机会,帮衬更需要的人也好。我自己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熟悉的河流和船只。沈家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水底的东西,却被搅动了。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颈间的半块玉佩。这玉佩,和沈家的厚礼一样,都指向一个她未知的、模糊的过去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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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莹再次去了那个小公园。这次,那几个学生还在,募捐箱前的人似乎多了一些。她看到陈朗也在,他正和一个工人打扮的男子说着什么,神情激动。
莹莹没有立刻上前,她站在不远处看着。陈朗看到了她,朝她点了点头。
募捐活动间歇,陈朗走过来,额上带着汗珠。“莫同学,你来了。”
“嗯。”莹莹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经常做这些吗?”
“能做的有限。”陈朗抹了把汗,“募捐、宣传、唤醒民众。国家到了这个地步,总不能人人都做缩头乌龟。”他看了看莹莹,“我看你上次也捐了钱,是有心人。”
莹莹低下头:“只是……一点心意。”
“心意无价。”陈朗郑重道,随即他又兴奋起来,“对了,我们几个同学组织了一个小型的合唱团,唱一些进步歌曲,鼓舞士气。就在光华大学附近活动,你要不要来看看?”
莹莹心念微动。唱歌……那是她真正喜欢,并且能让她暂时忘记烦恼的事情。
“我……可以吗?”
“当然!”陈朗眼睛一亮,“欢迎任何有志青年!”
第一次去那个所谓的“合唱团”,是在一个大学的废弃仓库里。条件简陋,只有一架走音的旧钢琴,十几个男女学生,穿着朴素,但眼神都和陈朗一样,带着光。
他们唱的不是学校里教的西洋咏叹调或风花雪月的流行曲,而是《毕业歌》、《大路歌》,还有那首《义勇军进行曲》。歌声或许不够专业,甚至有些参差不齐,但那蓬勃的力量,那发自肺腑的激情,却深深震撼了莹莹。
她站在角落里,听着,看着,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来,莫同学,一起唱!”陈朗向她招手。
莹莹有些怯场,但在那些热情目光的鼓励下,她慢慢走上前,跟着旋律,轻声哼唱起来。
起初声音很小,渐渐地,她放开了嗓子。清越的嗓音融入集体的和声,仿佛水滴汇入河流。她唱著「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唱著「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唱着唱着,眼眶竟有些湿润。在这里,没有人关心她是不是落魄千金,没有人用家世来衡量她。在这里,音乐不再是攀附风雅的工具,而是呐喊,是武器,是凝聚人心的力量。
排练结束,陈朗走到她身边,由衷赞道:“莫同学,你唱得真好!很有感情!”
莹莹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这是失去音乐学校的推荐名额后,第一次有人如此真诚地肯定她的歌声。
“是这些歌……写得好。”她轻声说。
“歌好,也要唱的人用心。”陈朗看着她,眼神明亮,“下周末我们有一场小型的公开演出,就在大学礼堂,你来担任《渔光曲》的领唱,怎么样?”
莹莹的心猛地一跳。领唱?公开演出?
她看着陈朗期待的眼神,又环顾四周那些友善的面孔,再想起音乐学校里那令人窒息的偏颇和轻视。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悄然滋生。
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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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村的夜晚,静谧而深沉。只有河水拍岸的哗哗声,和偶尔的几声犬吠。
阿贝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白天沈家账房先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读书……更好的出路……这些词汇对她来说,陌生而充满诱惑。她不是不向往外面的世界,不是不渴望知识,只是……
她翻了个身,手又无意识地握住了胸前的玉佩。这半块玉,是她的根,也是她的谜。养父母从未隐瞒她的身世,只说是码头捡来的,襁褓里有这块玉。她知道自己来自一个或许不平凡的家庭,但那家庭是什么样子,为什么遗弃她,一概不知。
沈家的出现,像是一道强光,骤然照进了她封闭的世界,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身的窘迫和与那个“外面世界”的鸿沟。接受资助,或许能改变命运,但那意味着欠下更大的人情,背离这片生她养她的水土,也背离了养父母多年来的抚育之恩。
可不接受,难道就要一辈子困在这小小的渔村,重复着打渔、补网、嫁人生子的循环吗?她想起白天在河边看到的那些城里人,他们对这片河岸的指点和图纸……一种模糊的预感,让她感到不安。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与沪上那被霓虹灯映照的夜空,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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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华大学那间略显破旧的礼堂里,座无虚席。来的大多是青年学生,也有少数附近的市民和工人。气氛热烈而肃穆。
后台,莹莹穿着一身干净的素色旗袍,这是母亲连夜为她熨烫平整的。她看着台下攒动的人头,手心微微出汗。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唱歌,不是为了炫耀才艺,不是为了争取名额,而是为了……表达。
陈朗走过来,递给她一杯水:“别紧张,就像我们排练时一样。把你的感情唱出来。”
莹莹点点头,接过水杯,指尖有些冰凉。
演出开始了。合唱团的同学们陆续上台,演唱了几首激昂的进行曲和叙事歌曲,台下反响热烈,掌声雷动。
轮到《渔光曲》了。报幕员报出曲名和领唱“莫莹莹”时,她深吸一口气,走上了舞台中央。
追光灯打在她身上,有些刺眼。她能看到台下无数双眼睛,带着期待、好奇、或许还有审视。她微微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变得沉静。
前奏响起,是那架旧钢琴弹出的、带着淡淡哀愁的旋律。
她开口,声音清冽,如同月光下的溪流:
“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
没有炫技,没有刻意雕琢,她只是用声音描绘着一幅画面——晨雾中的大海,撒网的渔民,生活的艰辛与希望。她的歌声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从生活中磨砺出的坚韧,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朦胧向往。
“……鱼儿难捕租税重,捕鱼人儿世世穷……”
唱到这一句时,她想起了亭子间的逼仄,母亲日渐粗糙的双手,想起了这个时代压在普通民众身上的重负。情感自然而然地倾注,歌声里带上了真实的悲悯与控诉。
台下安静极了,只有她的歌声在回荡。许多人屏住了呼吸,被这纯净而充满感染力的歌声打动。
陈朗在舞台侧幕看着,眼神灼灼。
一曲终了,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许多人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
莹莹站在台上,看着台下激动的观众,眼眶发热。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不甘,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找到了音乐对于她的、真正的意义。
演出非常成功。结束后,许多素不相识的人围上来,向她表示祝贺和赞赏。
“莫同学,你唱得太感人了!”
“这声音,比收音机里的歌星还好听!”
“谢谢你,让我们听到了这么好的歌!”
莹莹被热情的人群包围着,有些手足无措,心里却被巨大的温暖和成就感填满。陈朗挤过来,护着她往外走,脸上是灿烂的笑容:“看吧,我说你可以的!音乐的本质是打动人心,你做到了!”
走出礼堂,夜风拂面,带着初夏的微凉。莹莹抬头看着沪上夜晚依旧明亮的星空,第一次觉得,这片天空,或许也有她的一席之地。
“谢谢你,陈朗。”她轻声说,语气真诚。
“谢我做什么,是你自己的才华和努力。”陈朗看着她,夜色中,他的眼睛格外亮,“莫莹莹,你有没有想过,音乐可以不仅仅是个人的爱好,它可以有更大的力量?”
莹莹心中一动,没有立刻回答。但一颗种子,已经悄然埋下。
回到亭子间,林氏还在灯下做着针线活等她。见她回来,脸上带着罕见的红晕和光彩,林氏放下手中的活计,温和地问:“演出顺利吗?”
“嗯。”莹莹用力点头,走过去,依偎在母亲身边,将演出的盛况和观众的反应细细说给母亲听。
林氏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伸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我的莹莹,长大了。”
莹莹靠在母亲膝上,感受着这难得的温馨片刻。她忽然觉得,即使没有那虚无缥缈的“该在的位置”,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坚持,似乎也能走出一条路来。
只是,当她独自躺回床上时,手指触碰到枕下那硬硬的绒布匣子,心里那关于身世、关于那半块玉佩、关于那个不知在何方的妹妹的疑问,依旧如同夜色中的暗流,悄然涌动。
而远在江南水乡的阿贝,也在同一片星空下,握著属于自己的那半块玉佩,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对未来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与隐约的期盼。
双生花的命运之线,在时代的洪流中,各自蜿蜒,尚未交汇,却都已感受到了那来自远方的、无形的牵引。沪上的霓虹与水乡的渔火,在同一片苍穹下,明明灭灭,映照着两个少女截然不同,却又在某些瞬间悄然共振的心事。这漫长的夜,似乎才刚刚开始。(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