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是个陷阱。
说得太玄乎,是妖言惑众;说得太浅白,是敷衍欺君。
楚未寻的脑子飞速转动,前世被甲方无数次逼到墙角的社畜经验,在这一刻化作了求生本能。
她维持着那副被工作掏空的憔悴模样,哑着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咬字清晰。
“回陛下,臣妾之所以觉得此书助眠,并非是它枯燥乏味。恰恰相反,是它太……热闹了。”
热闹?
皇甫琰的眉梢微微动了动,这个词,用在这里,新鲜。
楚未寻见他没有立刻发作,胆子大了一点,继续往下说:“臣妾初入宫闱,心中惶恐不安。每日里想的,是如何才能不走错一步,不说错一句话。想得多了,夜里便睡不着,总觉得身边危机四伏。”
她这番话,倒是说得情真意切,像极了一个初入深宫的柔弱女子的真实心声。
“可看了这《山海经》便不同了。”她抬起眼,那双疲惫的眸子里有了奇异的神采,“书里有九个脑袋的怪鸟,见人就吃的异兽,还有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山神。它们每天要面对的,是真正的生死存亡。”
“臣妾看着它们,有的为了一口吃的争斗不休,有的为了躲避天敌四处迁徙。它们的世界,比后宫要直接得多,也残酷得多。看着看着,臣妾就觉得,自己那点烦心事,和它们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她娓娓道来的语气,倒是显出些可爱。
“心里一旦觉得事情不那么大了,人就松快了。一松快,睡意自然就来了。”
说完,她又低下头,恢复了那副恭顺的样子。
这番歪理,听起来荒谬,可细细一想,又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用更宏大,更离奇的烦恼,去稀释眼前的烦恼。这是一种独特的,属于楚未寻的生存哲学。
皇甫琰沉默着,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案上轻轻敲击。
这只小猫,总能给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她没有谈论书中的微言大义,没有剖析上古的地理风貌,她只是把这本书,当成了一帖安抚自己的药。
角度刁钻,却又自成一派。
殿内的气氛,从冰冷紧绷,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王德全站在角落里,心里已是波澜起伏。他伺候皇帝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这么和陛下说话,而陛下,竟然没有发怒。
“你的意思是,朕这本价值连城的孤本,在你眼里,不过是一本排解忧愁的话本子?”皇甫琰的声音听着平淡,可楚未寻知道,平静的水面下,往往藏着更危险的漩涡。
“臣妾不敢。”楚未寻立刻回答,“在臣妾看来,此书博大精深。只是臣妾愚钝,看不透其中深意,只能从中窥得一点让自己心安的浅理,是臣妾的眼界窄了。”
她把姿态放得极低,将所有的“过错”都归结于自己的愚钝。
皇甫琰忽然笑了。他站起身,踱步走下御阶,停在楚未寻面前。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那股淡淡的龙涎香也随之变得浓郁,带着明显的侵略意味。楚未寻感觉自己面前的光线都暗淡了,像是被一只巨鹰盯上的田鼠,无处可逃。
“抬起头来。”
楚未寻顺从地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很深,目光沉沉,看不见底,里面清晰地映着她那张苍白的小脸。
“你这套说辞,倒是新奇。”皇甫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捏住了桌案上那本《山海经》的一角,随意翻开一页。
他的目光落在画上,那是一幅“蠪姪图”,画着一只九条尾巴,有着老虎爪子的狐狸,其声如婴儿,能吃人。
“这只异兽,性情凶残,以人为食。按你的说法,你看到它,又有什么心得?”他像个考较学生的夫子,问题一个接一个。
楚未寻的目光落在画上,那只九尾狐的旁边,还画着几只不起眼的小兽,瑟缩在角落里,仿佛随时会被吞吃。
她仿佛能“看”到,那只威风凛凛的九尾狐,头顶的倒计时在飞速流逝,而它旁边一只毫不起眼,画得只有拇指大小的土鼠,头顶的倒计时,却长得惊人。
这是一种直觉,是她能力的延伸。
她脑中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话已说出口:“能活多久,全看天意。”
皇甫琰的眼神深了些,等着她的下文。
楚未寻的指尖微动,隔着几步的距离,虚虚地点向画册上那只躲在角落里的小土鼠。
“但这只九尾狐虽强,却不是画里活得最久的。”她的声音很轻,每个字都说得清楚,“真正聪明的,是懂得分辨谁最强,然后紧紧跟随。抱紧命硬的,总没错。”
此言一出,养心殿内一片寂静,楚未寻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王德全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了,连忙把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当场化作一尊没有听觉的石像。
这话……太诛心了。
在如今这个皇位不稳,临安王手握重兵,虎视眈眈的节骨眼上。
“谁最强”?
“抱紧命硬的”?
她是在说谁?是在说陛下,还是在说……那位名正言顺的嫡子?
皇甫琰眼中的玩味消失,那双幽深的眸子里,风暴正在聚集。他看着楚未寻,那目光是想要看穿她的心思。
这个女人,到底是真的愚钝,还是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向他传递某种警告,或者说,某种投诚?
楚未寻立刻就后悔了。
这番话,无异于当着皇帝的面,声称要投靠他的对手。她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她感到后背冒出冷汗,一阵凉意让她四肢都有些发麻。她搞砸了。
她想开口解释,可又觉得没什么可解释的了,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已认定自己难逃一死,皇甫琰却忽然松开了捏着书页的手。
他转过身,走回龙椅上坐下,脸上恢复了那种高深莫测的帝王神情。
“说得好。”
楚未寻:“……???”。
“抱紧命硬的。”皇甫琰重复了一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倒是说说,这宫里,谁的命,最硬?”
又一个送命题。还是连环送命题。
楚未寻的心跳得像被疯狂敲击的鼓点,她强迫自己冷静。她意识到,耍小聪明把她带进了死胡同,现在能救她的,只有最愚蠢,最顺从的姿态。
她脑中浮现的,是那张俊美无俦,气质清贵,头顶永远是“???”的脸。
临安王,皇甫策。那个才是真正命硬的。可这话,她敢说吗?她不敢。
楚未寻的身体微微发抖,是真的害怕。她抬起头,迎上皇甫琰审视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迅速盈满水汽,显出被逼到绝境的脆弱和茫然。
她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可怜又无助,“臣妾只知道,陛下是天子,是真龙。陛下的命,就是这天底下,最硬的命。”
这个回答,是标准答案,也是最没有新意的答案。但在此刻,却是最安全的答案。
皇甫琰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眼底深处的风暴渐渐平息。
是他想多了?还是她太会演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他每天都在应付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勾心斗角,回到后宫,本想寻些乐子,却还要跟一个小小的婕妤玩这种猜谜游戏。
“行了。”他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朕乏了,你退下吧。”
“是。”楚未寻如蒙大赦,赶紧行礼,然后起身,以最快的速度退出了养心殿。
直到走出那沉闷压抑的大殿,被外面清冷的秋风一吹,她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连忙扶住旁边的朱红宫墙,大口地喘着气。
太可怕了。伴君如伴虎,这话真不是随便说说的。宫斗剧是好看,但那也是看,自己真上阵了,那是真真儿的恐惧。
养心殿内,皇甫琰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目光落在桌上那本摊开的《山海经》上。
“抱紧命硬的……”他低声念着这句话,眼神晦暗不明。
这个楚未寻,到底是单纯的蠢,还是大智若愚?
他挥了挥手,王德全立刻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
“去查。”皇甫琰的声音很低,透着寒意,“从她入宫开始,查她见过的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奴才遵旨。”(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