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桐律》

    俞桐抚过琴底“号钟”二字时,松香忽然在指尖融了。抬眼,茶室移门外站着个穿三件套西装的青年,怀表链子上坠着半枚玉璜。

    是钟逸。

    钟子期的曾孙,伯牙的曾孙女,在昭和十年的上海重逢,中间隔着一千七百四十三次日升月落,和一场尚未爆发的战争。

    “钟先生走错了罢。”俞桐垂眸,用棉布裹起琴身裂痕,“这里是补琴的陋室,不卖股票债券。”

    钟逸径自跪坐到蒲团上,从公文包取出金丝楠木匣。开匣瞬间,满室松香骤然凝结——内衬朱绢上,平躺着七根冰弦,弦身泛着青铜出土的孔雀绿色泽。

    “上个月,家父在汇丰银行保险库清点抵押物,发现这匣子。”他指尖悬在弦上半寸,“俞小姐请看。”

    弦是活的。在无风密闭的木匣里,七弦以极缓的频率起伏,像深海鱼类的鳃。最细那根的振动,恰好吻合墙上挂钟的秒针。

    俞桐袖中的手攥紧了。这是祖父笔记里提过的“地脉弦”,以周天星辉淬炼,能感应地心震动。最后一匣随伯牙葬于龟山,不该在此。

    “故地欣逢君,宅心品厚茂。”钟逸合上木匣,话音转成当年钟子期对伯牙的吟诵调,“锦衣盼俊才,玉食谋高就。俞家辨音的绝学,不该埋没在租界亭子间。”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汽车急刹声。三个穿风衣的欧洲人径直闯进天井,领头人手里的德律风根录音设备,还在转动磁头。

    钟逸蹙眉:“舒尔茨博士,我们约的是明日...”

    “等不了,钟先生。”德国人打开黑铁手提箱,天鹅绒凹槽里躺着三枚水晶振片,“柏林实验室确认,特定频率能让青铜器恢复铸造时的分子排列。您这匣弦,配合曾侯乙编钟残片...”他忽地顿住,瞪向俞桐膝上的古琴。

    那具号钟琴,无人抚弄,第七弦自振出宫音。

    三个月前,无用有容先生在《申报》副刊登文痛斥:“下至淫巧奇技,亦领异标新,锥刀竞逐,穷天地之精华,竭闾阎之脂膏。”俞桐剪下文章,夹进曾祖俞瑞手抄的《水仙操》谱中。当夜台风过境,琴囊无端渗出水珠,天明时囊内现出一卷浸透的素帛。

    帛上金丝纹路遇水不化,反浮出失传的“律吕合声谱”。记谱法诡谲:左列是《高山》片段,右列竟是《流水》旋律,两谱的音符间有银丝相连,组成二十八宿星图。末行小字:“知音者,非知声也,知心也。心者,地脉之枢机。”

    她按谱中“角宿三对位羽音”试奏。弦动时,窗台那盆枯了五年的水仙,鳞片间绽出青白色花苞。

    自此,琴在朔望夜会自鸣,与远方钟磬应和。刮弦落下的鹿角霜,在宣纸上自行排成洛书九宫。俞桐疑心此物与“律吕家”最后传人有关——那个传说中能用音乐调谐地脉的先秦学派,随秦始皇焚书坑术而湮灭。

    直到钟逸携冰弦匣出现。

    此刻,舒尔茨的录音转盘空转嘶鸣。号琴的宫音持续二十七息,恰是北斗自转一周。德国人的水晶振片齐声尖啸,震得铁皮箱嗡嗡作响。

    “Gott im Himmel...”他扑向琴案,被钟逸横臂拦住。

    争执间,俞桐瞥见琴轸松动。鹿角轸内,嵌着米粒大的玉髓。借天光细看,玉中封着半片青铜残屑,形制正是周天子赐俞伯牙的“蕤宾”律管。

    《吕氏春秋》载,伯牙鼓琴,钟子期听出“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却未记载那日之后,伯牙以蕤宾管为酬,子期以玉璜为佩。更未记载二人相约:若后世地脉有变,当以此二物为凭,合奏《天地正音》。

    钟逸怀表链上的半枚玉璜,此刻正微微发烫。

    三日后,外滩汇丰银行保险库。俞桐方知何为“锥刀竞逐”。

    九尊西周镈钟悬在防弹玻璃内,铜绿斑驳如古画。钟父穿着湖绸长衫,手持玉槌轻击中央黄钟,余下八钟无风自鸣,声波在空气里画出水纹。

    “曾侯乙编钟是礼器,这些是乐器。”钟父抚着钟上夔龙纹,“镈钟暗藏律管,九管齐鸣可调地脉。可惜——”他指向最大那尊钟的缺口,“蕤宾管,随伯牙入楚后不知所踪。”

    舒尔茨启动三台仪器:示波器、频谱仪、盖革计数器。玉槌敲响“姑洗”钟时,计数器爆表,玻璃内浮现虹彩光晕。

    “次声波!”德国人狂喜记录,“能引发地壳共振的频率!”

    钟逸忽然夺过玉槌:“父亲,俞小姐那具琴...”

    话音未落,俞桐怀中的号钟琴破囊飞出,直扑镈钟缺口。琴轸内玉髓融化,青铜屑如活物钻入钟体。九钟齐震,整个保险库回荡着太古低鸣,众人如遭重击跪倒。

    唯俞桐听见弦外之音。

    那声音说:“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

    三更天,徐家汇藏书楼。俞桐在《乐纬》残卷里翻到批注:“天罡九钟,地煞八音,人鬼七律。蕤宾主心,心失则荧惑妄行。”批注者署名“有容”,墨迹未干。

    她霍然起身,碰倒同治年间的《上海县志》。书摊在“祥异”卷,记载同治三年奇事:洋人携“声光机”在徐家汇演示,机器开动时,龙华塔自鸣七日。游方道士埋九枚律管于塔基,其声乃歇。道士所用法器,正是九具桐木琴。

    而道士留给住持的信物,是半枚玉璜。

    晨钟荡进窗棂时,俞桐拼出真相:西周“天罡九钟”实为地磁调节器。每逢荧惑守心,需奏乐修正地脉频率。周室衰微时,司乐世家将钟拆分藏匿,核心的蕤宾律管一分为二,玉髓藏于伯牙琴轸,青铜屑封入子期玉璜。两物重聚时,可激活九钟。

    钟家三代寻钟,舒尔茨探测次声波,无用有容先生在报上警示——皆指向同一局棋。

    惊蛰日,钟逸浑身湿透闯入琴室:“舒尔茨盗走三钟!”

    原来德国“世界声律学会”坚信,特定频率可操控气候。他们从敦煌遗书发现九钟秘密,苦寻多年,终在上海黑市见到钟家收藏的钟匣图样。

    俞桐不语,只将号钟琴浸入清水。琴腹内显出星图脉络:九个标记点构成青龙、白虎星宿。缺口位置正在陆家嘴——当年道士埋琴的龙华塔对岸。

    “他们要凑齐九钟,须在春分午时,于东海至高点奏响。”钟逸指着星图,“可东海...”

    两人同时仰首,望向窗外在建的二十四层楼——上海国际饭店。

    春分那日,饭店顶楼舞厅正筹备慈善晚宴。舒尔茨的乐队获邀演奏“中德友好交响曲”,九钟伪装成德国古钟悬在管风琴两侧。钟父作为赞助人坐贵宾席,袖中暗藏家传玉槌。

    俞桐扮作女侍应混入,号钟琴藏在餐车下层。经过舒尔茨时,听见德语低语:“钟声引发共振时,外滩高楼玻璃会全碎,租界电网瘫痪...柏林要的是东方巴黎的投降,不是古董。”

    午时整,乐队奏响《欢乐颂》。舒尔茨趁机敲响第一钟,示波器显示频率8.7赫兹——地球舒曼共振基础频率。

    第二钟、第三钟...第六钟鸣响时,黄浦江面现出环状波纹。钟父暴起掷出玉槌,击碎第七钟悬索,坠钟的噪音破坏了谐振。

    舒尔茨怒吼着敲响第八钟。空气波动肉眼可见,吊灯乱响,几位女士晕厥。

    俞桐掀开餐车布,奏响了号钟琴。

    不是任何传世琴曲,而是素帛所载的“天地正音”——全在人类听觉外,但示波器呈现完美正弦波。八钟谐振被干扰,渐成杂波。

    最后时刻,舒尔茨拔出手枪射向第九钟,意图引发金属碎裂的冲击波。

    钟逸扑身而上。

    枪响瞬间,俞桐奏出终音。子弹擦过钟面,青铜发出太古叹息,与琴声合成前所未有的频率。所有玻璃器皿完好,但示波器上的地磁曲线,缓缓回归了三千年基准线。

    钟逸的葬礼在清明雨中举行。棺椁入土时,俞桐将号钟琴放入,忽见琴尾焦痕处抽出新桐枝。

    三月后,无用有容先生发表《都市奇器考后篇》,详述“沪上知音之后护九钟”轶事,文末写道:“今人但知锥刀竞逐为领异标新,殊不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天地自有律吕,何必穷竭脂膏以逆天罡?焦桐虽焚,清音不绝,知音之契,岂在宫商?”

    同日,国际饭店顶楼竖起的风向标,风过时发出琴箫和鸣之音。尤其在荧惑守心之夜,其声清越如故人对语。

    俞桐仍在修复古琴。只是每月朔望夜,她会取出那卷素帛,以金粉补全星图缺漏。最新补全的是心宿二旁的蝇头小字,乃伯牙、子期合著佚文:

    “知声者众,知心者寡。知心者,知天地之心也。天地之心,在易,在简,在平淡无声味处。得此心者,弦绝亦可续。”

    末笔落下时,窗台水仙忽然九朵齐放。月光穿花而过,在帛上投出完整二十八宿,星图中央,依稀是黄浦江蜿蜒的波光。

    江心那点光斑,不偏不倚,落在龙华塔尖。

    而塔下新坟的桐枝,已亭亭如盖。(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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