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朔镇的天空被烈日炙烤得毫无生机,镇将段长常被刺进屋内的强光,搞得心烦意乱,他紧锁着眉头令人去叫军主高欢。段长常心情沉重,天气大旱,地涸草焦,牧民的牲畜一批批地倒下,柔然人的侵扰又越来越频繁,加之朝廷的救济粮迟迟未到,作为一镇的军政长官,段长常已心力交瘁,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见心腹爱将高欢阔步走进来,段长常勉强一笑,抱歉地说:“贺六浑,大哥不得不让你再当一次信使,派你去京城送信,向朝廷催讨赈灾粮款。”
“应该的,大哥,救济灾民是当务之急。”高欢神情凝重地说,灾情日益严重、灾民日益增加,高欢眼见着大哥一日比一日憔悴,大哥看重自己,提拔自己当军主,可自己却不能为大哥排忧解难,高欢心中充满自责。
“大哥知道,你去京城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可去催促总比不去催促好,更重要的是,要多结交些朝廷里的朋友,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事先好有所准备。”段长常眉头紧锁、语气沉闷,边说边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箱递给高欢,“这些珠宝,你送给领军将军元叉,请他为我们怀朔镇多斡旋斡旋。”
高欢心情复杂地接过木箱,箱子是精美的,也是沉甸甸的,他为段大哥“越是缺钱越要送钱出去”的困境感叹,他也为段镇将“越是缺钱越敢送钱出去”的魄力赞叹,他不想说出自己内心的感受,因为他还没有过切身经历,还说不明白个中的酸甜苦辣,他用手拂了拂箱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说:“朝廷对我们北方六镇越来越不重视了,洛阳城里的达官贵人都将六镇视为流放之地,有地位有门路的家族都不愿让自家的子弟来六镇任职。”
“唉,六镇的今昔不可同日而语了,昔日的‘国之肺腑’,今日已沦为被人遗忘的角落,当年上流精英们会聚的六镇,如今是藏污纳垢之所。”段长常抬眼向南望去,可高大厚重的院墙将视线封锁在方寸内,他凄凉地说,“院墙那边的人看不见这边的情况,他们也许根本没有朝这边看。”
高欢看着段长常的侧影,像看着一株孤独屹立的老树,它扎根于贫瘠的土地上,久经风沙寒霜,虽挺拔坚硬,却瘦骨嶙峋,不禁动容地说:“大哥,你要当心万俟仵那几个部族强人,他们不会心甘情愿地为国家守疆护边,国家强盛时,他们有所畏惧有所企求,不敢有非分之想,国力一旦衰弱,他们的野心就会暴露出来。”
“他们还不是最令人担忧的,镇户镇民对朝廷不满的情绪日渐滋长,才是我最忧心的事。”段长常低沉的声音那么忧郁,将他的身形压抑成松软的曲线。
高欢用力挺直脊梁,仿佛要去迎接一场暴风骤雨。
在戍城,戍主慕容绍宗将队主侯景单独叫到自己的房间喝酒,门窗紧闭、光线昏暗,然而酒精却让两人的脸发出红光,慕容绍宗给侯景再斟满一杯酒,轻声关切地问:“老弟,你已娶媳妇成家,今后有什么打算?戍城这个小地方,恐怕不够老弟施展拳脚。”
侯景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慕容绍宗的酒壶倾倒、收回、放下,然后再转移到慕容绍宗的满杯酒上,似乎想看透这杯酒到底有多深,他收眼回看自己的酒杯说:“师傅有何打算?”
慕容绍宗举起酒杯,提高了声音说:“老弟既然还叫我师傅,我就给老弟透个底,我的大舅哥、尔朱荣刺史判断,朝廷最近要发生大事,国家也许也会出大乱子。”
侯景端起酒杯,举在双眼前,左右慢慢地旋转,大脑却在飞快地运转,他琢磨国家大事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慕容绍宗搬出尔朱荣是想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他眼睛紧盯着酒杯,耳朵却警觉地捕捉着慕容绍宗说出的每一个字。
“刺史让我立足戍城,广泛收罗人才,以备不时之需。老弟机敏聪慧,胆大心细,将来定能大有作为。”慕容绍宗见侯景没有多大反应,语气更加热切地说。
侯景突然一仰脖子将杯中酒喝下,然后抄起酒壶,盯着慕容绍宗的酒杯,慕容绍宗会意,干了杯中酒。侯景站起身,毕恭毕敬地给慕容绍宗倒酒,倒好后,再给自己倒满酒,接着端端正正地双手举杯,庄重地说:“师傅,侯景今后跟定师傅了!”说完,双手送杯,一滴不剩地喝尽杯中酒。
慕容绍宗也郑重地站起来,双手端杯,一饮而尽,痛快地说:“好,今后你我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
“师傅,那么我们当下做什么?”侯景既已表明追随慕容绍宗的态度,因而立即拿出领取任务的积极性。
“刺史让我们想办法招兵买马,扩充实力。”慕容绍宗事先已料定侯景会答应跟自己一起干,所以也就直截了当地说出尔朱荣交待给自己的任务。
“招兵买马?”侯景想到昨天家中发生的事。
侯景进门时,发现家里来了许多人,他皱眉径直走进内屋,叫过阿傉问什么情况,阿傉放下手中的活,小跑过来说:“咱爹来了些朋友,说是过去的街坊邻居。都是些吃不饱饭的穷朋友。”阿傉说最后一句时,刻意压低了声音。
“噢,来我们家吃大户了?”侯景沉下脸嚷道。
“哥,你轻点,咱爹很高兴他们能来吃饭。我正在做饭呢。”阿傉边说边向外房张望。
“阿景呀,你侯老伯特意来看你了。”这时,侯景的父亲侯标笑容满面地对里屋叫道,步态轻松的侯标身后跟着一个佝偻干瘪的老头儿,老人在一个青年汉子搀扶下颤巍巍地向内屋走来,青年汉子虽然年富力强,但菜色的面容消瘦无光,宽大的骨架顶撑着破衣烂衫。
“阿标呀,不,侯老爷,你真有福气,生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你看你这房子,前厅后院的,多气派,家里还有仆人,哪像我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老天不开眼,天大早,家中早已无米下锅了。”侯老伯边说边咳嗽,几句话说下来已经气喘吁吁。青年汉子不停地给他拍背。
“老哥,你过奖了,阿景还只是名队主。”侯标内心得意,满面春风,嘴上却谦虚地说。
“子鉴呀,你也向侯景兄弟,呸呸,你看我这张破嘴,要叫侯少爷。”侯老伯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身子哆嗦地说,“子鉴你多向侯少爷学学,也混出个名堂来。”
“看你说的,都是乡里乡亲的,相互帮衬着,本是应该的,逮个机会,让阿景给子鉴也在军营里谋个差事。”后半句话,侯标说得没有底气,他抬眼探视着内屋。
侯景本想躲开,但听到外面的对话,又停了下来,对阿傉说:“傻愣着干吗?还不快去准备饭。”
“阿景,老街坊来家做客了。”先一步走进内屋的侯标,微躬着身子,笑呵呵地对侯景说,见侯景脸色正常,侯标转身向侯老伯父子招手。
侯老伯站稳身子,佝偻着腰向侯景行了个拱手礼说:“侯少爷,小人冒昧来府上讨扰。”
侯子鉴也向侯景行拱手礼,侯老伯抬手打了他一巴掌骂道:“打你这个没有眼力劲的臭小子,见到少爷,还不行大礼。”
侯子鉴赶紧跪下,给侯景磕头,口里恭敬地说:“小人侯子鉴给少爷见礼了!”
侯景装模作样地将侯子鉴搀扶起来,嘴里有模有样地说:“子鉴请起,小弟岂敢受此大礼。”在心里,侯景却十分受用,转脸对厨房高喊:“夫人,饭菜备妥了吗?”
“快了!”阿傉愉快地回答。
“小青,看茶。”侯景又提高嗓门下令。
宾主喝茶叙话,侯老伯说,老天如此大早,官府的赋税却一点没减少,现在几乎家家都揭不开锅了,侯子鉴说,大户人家的家底子厚,不怕天灾,可小户人家本来就没有多少余粮,一闹灾荒,只能背井离乡四处乞讨,不是老爹身体不好,自己也早已外出谋生了。侯景觉得自己很幸运,这些年打下了点基础,积攒了点家业,否则今天自己也是个讨饭的。侯景也有些瞧不起眼前的侯子鉴,个头比我还高出一截,不会想办法挣钱,甘心过穷日子、苦日子,做下等人。
当饭菜上桌后,和侯老伯一起来侯景家讨饭吃的十来个街坊邻居,都给侯景父子行大礼,对侯家千恩万谢,侯景一高兴,竟拿出酒来款待这些老街坊。
“师傅,当下的灾情可以利用。”侯景跳出回忆,十分严肃地对慕容绍宗说。
“怎么利用?”慕容绍宗知道侯景点子多,因此认真地问。
侯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吃了一口菜,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先在城外支锅煮粥,赈济灾民,把周边的灾民都吸引过来。”
“吸引灾民干什么?”慕容绍宗不解地看着侯景。
“师傅,喝酒。”侯景没理会慕容绍宗的疑惑,而是轻松地劝酒。
慕容绍宗犹犹豫豫地端起酒杯,仍盯着侯景不算大的眼睛,想从那个窗口看清里面深藏的机智。
“灾民也是民,有人才能招兵买马嘛!”侯景自鸣得意地说,“来,师傅干一杯。”说完,侯景端起酒杯,跟慕容绍宗碰了一下杯,大大咧咧把酒喝下。
慕容绍宗迟疑地跟着喝下一杯酒,担心地问:“赈灾是镇将管的民政,我们办施粥厂,段镇将大人会不会认为我们越俎代庖?”
“不会,他感激我们还来不及呢,朝廷的赈灾粮迟迟未到,段大人正愁眉苦脸、无计可施。”侯景不以为意地说,仍自在地添酒夹菜。
“可我们也没有多少粮食啊!”慕容绍宗放下筷子,身体向后一仰,靠到椅背上,脸露失望的表情说。
“我们没有,有人有呀!”侯景面带神秘的微笑说。
“你是说那些有钱的大户?”慕容绍宗的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来说,“大户们岂肯拿粮食出来。”
侯景诡谲地笑着说:“我们先把灾民聚集起来,灾民多了就人多势众,我们再借助灾民的声势,向大户们‘化缘’,大户们岂能不‘施舍’?”
“对,我们以灾民养灾民。”慕容绍宗拍桌站起来,兴奋地说,“这事就由老弟来办,谁敢拒绝‘化缘’,我就带兵去找谁理论理论。”
“也不需要师傅大动干戈,只要师傅去跟段镇将沟通好,得到他的默许,剩下的事就交给小弟来办。”侯景自信满满地起立表态说。
当天晚上,慕容绍宗就去怀朔镇向镇将段长常汇报戍城设立粥厂救济灾民的打算,段长常疑虑地问:“戍城有能力做这事吗?粮食哪里来?”
慕容绍宗胸有成竹地说:“戍城当然没有足够的粮食,但可以向各大家族募捐。”
“募捐?”段长常额头上的“川字”更深更长了,忧郁地说,“绍宗,你不是不知道官府与各大家族的关系一向不融洽,他们经常抱怨官府只会利用他们守边,而不给任何回报。”
“大人,正因为如此,才由戍城出头,做好了功劳属于大人的,出岔子了,由在下承担,真捅出什么娄子,大人还可以出面回转补救。”慕容绍宗非常诚恳且态度坚定地说。
段长常用“川字”额将事情的方方面面权衡了一遍,觉得由戍城出面做这事,不失为缓解眼前困局的一个办法,况且慕容绍宗一向办事稳重,于是长叹一口气说:“绍宗,你想为灾民做点事,我不拦着你,但你不要用武力逼迫各大家族,把他们逼急了,惹出了大事,我也无力收拾乱局。”
“大人,您放心,绍宗有分寸,绝不会动用戍城的兵马逼迫各大家族。”慕容绍宗昂首挺胸,目光炯炯地保证说。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大早,戍城外就架起了几十个大铁锅。
在京城洛阳,高欢将信递交给令史麻祥后,仍是习惯性地听麻祥的使唤,替他干私事,大半天忙碌下来,麻祥对高欢非常满意,破天荒地赏给高欢一块肉吃,高欢接过肉,谢过令史大人,竟忘记了这是在京城,坐在麻祥面前就大口咀嚼,麻祥见高欢这样目中无人的吃相,顿时火冒三丈,怒斥道:“放肆,你个不入品的边地小卒,竟敢在本官面前肆意啖食,眼里还有没有朝廷的尊严?边塞大小官员还把我们这些朝廷命官放不放在眼里?来人,将这个目无尊长的东西拖出去打四十鞭子。”
高欢抬头僵住了,两眼发直地看着麻令史,嘴里还含着一块肉,当兵士走到他身边时,高欢主动站起身,将手中的肉轻放在座位上,在衣服上擦去手上的油,咽下口中的肉,顺从地跟兵士向外走去,他从令史大人紧绷的脸、端起的怒火中,读懂了什么。受刑时,高欢想起了段长常大哥,想到大哥“越是缺钱越要送钱出去”的忍辱负重,想到大哥“越是缺钱越敢送钱出去”的大智大勇,心说:“今天挨打不冤枉,这顿打挨得值,往后要学会委曲求全,要懂得韬光养晦。”
挨了四十鞭子的高欢以诚惶诚恐的表情向令史麻祥谢罪,他趴伏在麻祥的脚下,忏悔道:“大人,小的是僻野鄙人,未经教化,不识礼数,承蒙大人不弃,愿意教训小的这等粗野之人。”
麻祥仰着头,睥睨着跪在脚下磕头谢罪的高欢,心说:“畜生不鞭打不听使唤,奴才不教训不知尊卑。”
“大人,出大事了!有一千多羽林虎贲军反了!”这时一个小吏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报。
“什么?还是反了!”麻祥脸色突变,声音颤抖地问,“他们反到哪里了?
“大人,不要紧,羽林官兵只是围攻了平陆侯张彝的家,听说张侯爷的长子张始均被他们活活烧死了,次子张仲瑀侥幸逃脱,张侯爷本人受了重伤。”那名小吏像讲故事一样说。
“放屁!这还不要紧,这帮武夫都是蛮横不讲理的暴徒,今天他们能围攻张家,明天就会打劫其他大臣的家。”麻祥听到叛乱的羽林官兵只是针对张彝父子,脸上的慌张神情顿时消散了,虎起脸呵斥那小吏道。
“当兵就该做为主人看家护院的忠犬,怎能反咬主人呢!该赏给每个羽林兵四十鞭,他们就知道忠犬该怎么做。”高欢抬起身子,谦恭地说。
麻祥满意地点头,脸上露出笑容说:“你小子还是可造的好奴才。不过也不能全怪这帮羽林官兵,他们晋升的机会本来就少,张家父子还给太后上密折,把他们排除到文官晋升渠道之外,他们岂能不怨气冲天?养狗总要给块肉吃嘛!”
从令史衙门出来后,高欢就留神打听羽林军为何叛乱,朝廷对叛乱的羽林军如何处置,羽林军叛乱对时局的影响。他发现不仅京城的权贵看不起边塞的文武官员,朝中的文官也蔑视朝中的武官,他从朝野对羽林军叛乱事件截然相反的态度、针锋相对的意见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当权者之间矛盾尖锐、纷争激烈。
在怀朔镇的戍城外,已汇集了数万灾民,侯景主持的粥厂赈灾,仅用三天的时间,就将周边的灾民几乎全都吸引过来了。第四天的一大早,戍城洞开城门,全副武装的官兵威风凛凛地列队而出,人马踏起的灰尘刹时间笼罩住所有的灾民,灾民们惶恐不安地看着这几千人的队伍,大人惊恐地猜想会是什么事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小孩惊吓地哭闹,害怕被抓被打。官兵迅速将灾民们围了起来,一队骑兵踩踏着灾民忐忑不安的心跳,猝然飞驰出城,为首的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一名虎虎生威的将军,将军忽地勒马停住,身后的骑兵迅速一字排开,像一把横在灾民前面的利剑,几万双眼睛都望向这把“利剑”,几万张口都屏息等待。
“灾民百姓们!”将军突然发出洪钟般的声音,“天灾无情,人有情!我慕容绍宗不忍父老乡亲们饥饿冻死,把戍城的粮食拿出来拯救你们,然而戍城储粮有限,眼看告罄,也就是要用完了,怎么办?”
灾民们面面相觑,一些妇女老人抽泣起来,哭声汇聚成悲凉的寒风。
“不许哭!”慕容绍宗的怒吼压抑住灾民们的凄凉,他如雷般的吼声再次从灾民们的头顶滚过,“哭不来粮食,要去找粮食。哪里有粮食?豪门贵族家中有的是粮食,向他们要,向他们‘化缘’!”
“向他们要!向他们‘化缘’!”一个高亢尖锐的声音在灾民中炸起。
“对,向他们要!向他们‘化缘’!”一片激昂的声音随之响起。
在慕容绍宗身后的侯景得意地笑了。
“这位勇士请站出来。”慕容绍宗挥鞭指向领头高喊的灾民,大叫他走出来。
一个衣服破旧、身体消瘦的青年如赴战场的将军一样,从灾民中昂首阔步地走出来,身后跟着十来个和他一样衣服破旧、身体消瘦的青年,个个都气壮如牛。
“勇士贵姓?”慕容绍宗高声问。
“小的叫侯子鉴。”那青年大声回答。
“好!侯壮士,就由你带人去向各大家族‘化缘’,记住,戍城是你们的坚强后盾!”慕容绍宗放声下令,然后向灾民们高喊,“还有勇士愿意加入吗?”
“有!”陆陆续续有几十个青壮年从灾民中站了出来。不一会,侯子鉴的身边就围上了一百多人。
慕容绍宗满意地向后一挥手,几个亲兵从马上跳下,给这一百多灾民一人发了一件戍城士兵穿的赭色葛布短衣,穿上统一的上衣,这一百多人陡然就成了有组织的队伍。
侯子鉴振臂高呼:“兄弟们跟我走!”
这百人的队伍情绪高昂、信心满满地出发了。侯景示意两名早已穿戴如灾民的士兵跟进了这支队伍。
在京城洛阳,高欢一大早就来到领军将军府,昨天他就探好了路。高欢低声下气地告诉大门卫兵,自己是从边塞来的送信人,并悄悄塞给卫兵一把碎银子,卫兵捏了捏碎银子,就抬手放高欢进去了。走进大门,高欢就看见十好几个人已在等待召见,他们或蹲在走廊里,或站在马厩旁,有和自己打扮差不多的信使,也有身穿官服的官员。高欢走进他们中间,朝里面张望。“还早着呢,等着吧。”身旁一个人说,高欢向那人点头表示谢意。等了很长时间,一个书吏模样的人从里面走出来,叫进去了一名等待的官员。过了一会,那名官员得意洋洋地走了出来,临出门时,对书吏千恩万谢。接着是下一位,又一位…,快到中午了还没有轮到高欢,高欢瞅准机会,给书吏暗地里塞了一大块银子,书吏很自然地收下。书吏再出来叫人时,就轮到了高欢,书吏带高欢进去时,还善意提醒高欢,能不能见到领军将军要看将军府长史大人的态度,让高欢小心伺候着。高欢被领进一间书房,书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高欢见一名文官正在伏案批阅公文,文官姿态儒雅,房间装饰典雅,高欢垂手站立,恭敬地等待,文官没有抬头看高欢一眼。高欢心想:“将军府的长史果然气度不凡,一、两块银子看来打动不了他。”高欢想到怀中的玉麒麟,岳丈家的祖传玉佩,娄昭君特意让自己挂在身上,用来辟邪护身。高欢伸手摸到玉麒麟,又收回手,再伸手去取,又放下,反复了几次,高欢还是将玉麒麟取了下来,双手捧放到长史的桌案上。长史舒缓地抬起头,用平静友善的目光询问高欢。高欢躬着身赶紧小声说:“大人,这块玉佩做工精美,是小的祖辈传下来的,小的想大人会喜欢。”
长史又扫了一眼玉麒麟后,目光落在高欢的身上,亲和地说:“你是怀朔镇段大人的信使?”
“是,大人。”高欢保持着躬腰的姿态,陪着小心地回答。
“是来催促赈灾粮的吧?”长史的问话听起来很柔和,没有半点咄咄逼人之势。
“是,也不全是,镇将大人让小的带来一份孝敬。”高欢边说,边解下背后的布袋,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箱,恭恭敬敬地放到桌上。
“既然是段大人的一片孝心,那你就在这等一会,我先进去通报一声。”长史说完,潇洒地起身,向更里面走去。
高欢环视一遍书房,房间虽非富丽堂皇,但也是高雅轩敞,绝非边塞的豪门大户人家所能媲美,敬佩羡慕之情在高欢心中油然而生。
长史向领军将军元叉禀报:“将军,怀朔镇段长常镇将特派人送来一箱珍宝。”
“你收下就是了。”倚靠在太师椅上的元叉慵懒地说。
“将军,段长常是肆州刺史尔朱荣推荐的镇将。”长史小心提醒说。
“尔朱荣的人,他有什么事?”元叉的身体稍微坐直了一点问。
“是为朝廷的赈济粮而来。”长史毕恭毕敬地回答。
“赈济粮还没送去?”元叉抿了一口茶又问。
“朝中办事的人员一向拖沓,应该还没有下发。”长史略带埋怨的语气说。
“那你去催办一下。”元叉轻轻一挥手说。
“是。”长史答应一声,转身就要离去,但想到谦卑恭敬的高欢,他又转回身,字斟句酌地说:“将军,近来北疆大旱,民心不安,正需要段长常这样的边镇将领出力安抚民心、稳定局势,这些边镇的将领也迫切需要得到朝廷的关怀。”
元叉打了个哈欠说:“你就让段长常的人进来吧。”
长史将高欢领进元叉的会客厅,高欢捧着木箱跟在长史身后,一路上没敢抬头,但他能感觉到将军府的强大气场。
“怀朔镇段镇将的信使到。”
长史刚一禀报,高欢立即扑通跪下,放下箱子,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捧起箱子,举过头顶说:“大人,小的奉镇将之命,特来觐见大人。”
长史接过箱子,捧到元叉面前打开,元叉瞥了一眼,拉长声音问:“你们段镇将可好?”
“回大人,镇将一切安好,只是十分惦记大人。”高欢的态度谦卑,但回答得十分得体。
元叉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灾情如何?”
“沐圣上的龙恩,托大人的洪福,旱情虽重,但在镇将治理下,全镇一片安定祥和。只不过旱情时长面广,无处筹措粮食。”高欢回答得声音虽不大,但吐字清晰,中气坚实,层次分明。
元叉感到眼前这个小信使非同一般,对高欢有了一点好感,于是夸奖说:“你们镇将忠心为国,对百姓有再造之恩。”
“谢大人褒奖!”高欢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感恩戴德地说:“大人对小的也有再造之恩。”
元叉好奇地前倾身体问:“此话怎讲?”
“家父高树生因被人诬陷下狱,是大人请刘太仆高抬贵手,家父才能安然出狱。大人救了家父一命,对小的就有再造之恩。”高欢充满感激之情地回答。
“高树生?”元叉一时想不起这件事。
长史小声提示说:“将军,前年尔朱荣刺史,曾托您解救过怀荒镇的一名武将,此人就叫高树生。”
“噢,”元叉似乎想起来了,接着又疑问道,“是怀荒的武将,不是怀朔的呀?”
“家父是路过怀荒镇时,被人诬陷的。”高欢解释说,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条银白色的风领,双手高举着说:“这是家父用猎来的狐狸的腋下皮毛拼制成的风领,特让小的敬献给大人,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长史将风领递给元叉,元叉虽见多识广,但对这条做工考究、无一杂毛的银狐风领,也有些爱不释手,高兴地说:“多亏你父亲有这般孝心,你父亲现为何职?”
“家父曾荣任镇远将军,因生性闲散,早已辞官归隐,乐为野鹤。”高欢直起身说,眼睛清澈明亮,谈吐自信文雅,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是跪在地上。
领军将军元叉和将军府长史对眼前这个言谈举止远非一般边塞官吏可比的小信使,都刮目相待,元叉端正坐姿,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国家急需栋梁之才,回去转告你父亲,要勇于任事,为皇上分忧,为朝廷担责。”
“谢大人垂青!”高欢重重地磕头称谢。
走出领军将军府时,高欢心花怒放,他佩服夫人娄昭君,是她精心挑选了这条银狐风领,作为给领军将军的见面礼。
在边塞怀朔镇,侯子鉴率领一百多名灾民到各豪门大户“化缘”,各豪门大户有的积极配合,有的消极应付,有的大方捐献,有的小气施舍,娄家一出手就是一百担粮,另加十头羊,贺拔家仅给了十担粮,还是让并非是主子的小妾侯琴出来张罗的,相反,一些小户人家却能慷慨解囊,刘贵的父亲捐出了家中一半的粮食,市民们你家一斛,我家一斗,你捐一袋粮,我出一盆面,汇集起来也有好几十担救济粮。
当“化缘”队伍来到万俟家时,凶狠的家丁将队伍挡在了大门外,侯子鉴领着灾民们堵住大门,高呼:“赈灾!捐粮!救民!”
家丁报告万俟仵,灾民堵门闹事,万俟仵眉毛倒竖,怒目圆睁,喝令打散灾民。几十名家丁手持木棍冲出来,对灾民劈头盖脸地一顿乱打,灾民被打得嗷嗷惨叫,抱头乱窜。侯景派进灾民队伍中的两名士兵,搀扶着受伤的侯子鉴逃回戍城,戍主慕容绍宗听他们报告后,勃然大怒,下令集结部队,兴师问罪。侯景冷笑地说:“师傅,杀鸡焉用宰牛刀,数万的灾民还淹没不了一个小小的万俟家!”
慕容绍宗欣赏地审视了侯景一会,噗哧一笑说:“还是老弟脑子灵,数万灾民够万俟家喝一壶的。”
“我去发动灾民,师傅还得去向段镇将报告一下,告诉镇将,万俟家的行为太恶劣,灾民已群情激愤,不逼万俟家交出粮食,众怒难平。我们戍城会派兵控制局面,不让事态恶化到不可收拾。噢,等我组织灾民围住了万俟家后,师傅再向镇将汇报。”侯景沉着地安排。
慕容绍宗连连点头赞同。
侯景让侯子鉴将挨打受伤的灾民召集过来。侯景站在一个台子上,面对被打的灾民义愤填膺地喊道:“弟兄们,拒不捐粮还打人的,全镇有几家?”
“就一家。”灾民们气愤地回答。
“万俟家屯粮不捐,可不可恶?”侯景的怒吼声,直插入灾民的心胸。
“可恶!”灾民们愤怒地回答。
“万俟家殴打募捐队,可不可恨?”侯景继续激发灾民。
“可恨!”灾民们怒吼道。
“要不要报仇?”侯景厉声怒问。
“要!”灾民们怒气冲天。
“对,要报仇!”侯景庄严地说,“你们去告诉那边的父老乡亲,万俟家是多么可恶,多么可恨!他们不捐粮,他们殴打人,他们还抢救灾粮。”
“他们没抢我们的粮食。”一个灾民小声说。
“他们抢了!”侯景怒视那个不知好歹的灾民,呵斥道,“我说他们抢了,他们就抢了。他们殴打募捐队,就阻碍了募捐,阻碍了募捐,就等于抢了募捐粮。”
“对,他们打我们就是抢灾民的救命粮食!”侯子鉴大声附和。
“他们抢粮了!”
“他们可恶可恨!”
“去报仇!”
……
侯景见眼前灾民的情绪被激发起来了,暗自得意,他高喊地下令说:“去,叫上所有的灾民,围攻万俟家!”
侯子鉴们很顺利地把灾民发动起来了,傍晚,上万灾民举着火把将万俟家包围得水泄不通。
万俟家惊恐地紧闭大门,万俟仵爬上碉楼,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数不尽的火把,这个凶狠残暴的酋长也被吓得心惊肉跳。
段长常得到报告后,心急如焚,紧急召集人马准备应对暴乱。这时,慕容绍宗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向他报告说:“万俟家太混账,竟然打伤数十个募捐灾粮的灾民,激起众怒,灾民们包围了万俟家,要讨一个说法。”
“绍宗呀!这是要出大事了!”段长常跺脚说,“你不是说能掌握分寸吗?”
“大人勿忧,卑职已派人马控制住了局面,包围万俟家的灾民不敢乱来,他们的父母妻儿都在戍城的掌控中。但是对万俟家绝不能轻饶,要狠狠地打打他们的嚣张气焰。”慕容绍宗胸有成竹且郑重其事地说。
“那你还在这干吗?快去现场,绝不能出大乱子!”段长常焦急地催促慕容绍宗道。
“遵命!”慕容绍宗一抱拳,领命而去。
万俟家院外,侯景让灾民们齐声高喊:“惩办凶手!还我灾粮!”
灾民的齐声呐喊震耳欲聋,如惊涛骇浪般将小小的万俟家完全吞没。万俟仵在屋里急得团团转,一名家丁跑来禀报:“老爷,外面传话进来,说再过一个时辰,老爷不交人,不给粮,他们就纵火烧房了。”
“官兵呢?官兵怎么还不来?”万俟仵吼叫道。
“老爷,外面被围死了,出不去人,通知不了官兵。”家丁解释说。
“这么大的动静,他们看不见,还需要通知吗?全都耳聋眼瞎了吗?”万俟仵怒斥道。
这时另一个家丁小心翼翼地说:“官兵已经来了,可不是来镇压灾民的,而是来保护他们的。”
“放屁!来保护灾民?反天了!”万俟仵一巴掌将那个家丁打翻在地,怒骂道。
那家丁捂着流血的脸,蜷缩在地上抽搐,不敢发出哭声。
“下贱的奴才,跪起来说,怎么回事?”万俟仵呵斥道。
那家丁赶紧跪着磕头,颤抖着说:“奴才有个亲威在灾民中,是他偷偷告诉奴才的。”
“你敢骗我!他怎么进来的?”万俟仵抬脚再将那家丁踹翻。
那家丁又爬起磕头说:“奴才不敢骗主子,是奴才出去见他的。奴才从人群中发现了他,就悄悄从侧门出去,混进灾民中,找到他,这才打听出来的。”
“他还说什么了?”万俟仵虎着脸问。
“他说他们募捐粮食是得到镇将大人首肯的,他们身后有戍城的几千兵马做靠山,他们不怕主子。他还说…”说到这,那家丁胆怯地偷眼观察万俟仵。
“快说。”万俟仵又是一声怒吼。
那家丁下意识地向后一缩身子,哆哆嗦嗦地说:“他还说,没有吃的,他们横竖都是死,今天,他们拼死也要抢到粮食。”
“老爷,不好了,灾民们正在院外堆放柴草。”一个家丁恐慌地跑来报告。
“火把!他们扔火把进来了!”这时有人惊呼。
“快灭火!”万俟仵大叫。
一阵慌乱后,被扔进来的火把都被熄灭了。
“你,去问他们想要多少粮食。”万俟仵指着仍跪着的家丁说。
“老爷,他们会杀了奴才的。”那家丁哀求地说,双眼充满恐惧。
“你不去,我现在就宰了你!”万俟仵拔出佩刀,瞪着吃人的虎狼眼大吼。
那家丁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过了一会,那家丁跌跌撞撞地跑回报告:“老爷,他们要一百担粮食,给来包围我们的一万多人,一人一斤粮。他们还要…”
“还要什么?”那家丁的话被万俟仵的吼声打断。
“他们还要、要、要一百两银子,说、说、说给被我们打伤的一百多人,一人一两银子做赔偿。”那家丁结结巴巴地说。
“我宰了你!”万俟仵举刀就要砍那家丁,那家丁抱头鼠窜。
“你去告诉他们,只给五十担粮,五十两银子。他们多要一粒粮食、一纹银子,我就宰了你喂狗。”万俟仵放下刀,冲着那家丁吼道。
那家丁捡得了性命,丢魂失魄地逃了出去。
万俟仵暴躁地在房内来回怒走,众家丁缩身躲靠在墙角门边,惊悸地盯着如一头猛兽的主子。过了好久,那个出去的家丁才终于一步一哆嗦地走进来,惊魂未定地禀报:“他们同意只要五十担粮食,五十两银子,但必须马上送出去,否则就纵火烧房。”
万俟仵猛击一掌桌子,咬牙切齿地厉吼:“送粮给银子!”
那家丁暗自长舒了一口气,他庆幸自己顺利地完成了传话的托付。原来,他是侯景事先让侯子鉴联络安排好的传话人。
在边塞怀朔镇,一场貌似灾民暴乱的风波平稳收场了,戍城外的空地上,数万的灾民已经散去,留下的是他们中的一千多名青壮年,这些青壮年穿上了军装,已升任外兵史的侯景是他们总教官。侯景骑在马上,监督这一千多名新兵训练,他有了统率千军万马的感觉。“不久前,我就统领了上万人围攻万俟仵家,并大获全胜。”侯景暗自得意地想,“其实,当时我掌握着数万人,虽然多数是老弱病残,但人多就是力量。我用少量的粮食,招引来众多的灾民,再利用众多的灾民收集到大量的粮食和银子,现在我可称得上‘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了。”
在京城洛阳,一场真实的兵变也得到了妥善处置,朝廷下令逮捕羽林兵变的八名领头者,判处死刑,余者从犯不予追究,当权的胡太后鉴于引发羽林军千名官兵叛乱的原因,是给事中张仲瑀上的“将武官排除在文官晋升系统之外”的密折,她下诏书,允许武官可以按照资历获得与文官一样的晋升机会。
高欢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他同情地望着被绑赴刑场的八名羽林官兵,他听说被叛乱官兵打成重伤的平陆侯张彝,因伤重不治身亡。“张家父子二人的命,要用羽林官兵八条命来抵偿。”高欢望见叛乱官兵被砍头时,内心有些刺痛感,“四命抵一命,太不值了。武将用鲜血和生命保护着国家,文官坐享其成,反过来却要打压武将。我们为国守卫边疆的官兵更委屈,不仅受文官们的排挤,也被朝中各级文武官员蔑视。羽林军应该叛乱,杀了两个高傲自大的文官,朝廷不是不再敢打压武官了吗?看来武人有武人的生存之道,文官再逞能,也斗不过武官手中的刀。”
十几天后,高欢带着朝廷下发给怀朔镇的赈灾粮已运出的喜讯,带着在京城所见所闻和深层的思考,踏上了返回边塞的路。(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