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杀声震天,陈越刚想松口气,脚下却猛地传来一阵剧颤。
“轰隆——咔嚓!”
这一声响动来自于脚底深处,像是船的骨架发出的痛苦**。
陈越的脸色瞬间变了。
上面的攻击只是佯攻?真正的杀招在下面!
他来不及解释,把剩下的粉末扔给杂役,转身冲向通往底舱的楼梯口。
越往下走,湿气越重,但也越来越热。底舱像个蒸笼。
当陈越踏进底舱的那一刻,一股冰冷的湖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脚踝。
这里已经是一片泽国。
浑浊的湖水正从一个足有水桶粗细的大破洞里,像高压水柱一样疯狂喷涌进来,撞在对面的舱壁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在那破洞周围,几个水手正绝望地试图用木板和棉被去堵,但水压太大了,人根本站不住,刚上去就被冲飞了。
而在水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咬着牙,死死抱着一根横梁,指挥着大家。
是赵雪。
她的裙子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头发散乱,脸上全是泥水。她的手被粗糙的木刺划破了,鲜血顺着指尖滴在水里。但她的眼神依然坚定,没有一丝惊慌失措的小女儿姿态。
“这边!把沙袋扔过去!先减缓水流!”赵雪大喊着,声音虽然因为紧张而有些尖锐,但条理清晰,“那边漏了!快去人顶住!”
“赵雪!”陈越冲过去,趟着水走到她身边,一把扶住差点滑倒的她。
“陈越!”赵雪看到他,坚强的伪装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眼圈红了,“堵不住……这水太猛了!洞口好像还在变大!那木板根本钉不住!”
陈越看了一眼那个破口。
那不是凿的。木茬全部向内翻卷,呈现出炸裂状。这是撞击!
巨大的撞击!
而且,那个破口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腐蚀木头,冒着黑烟。
“普通的木头当然不行!这是硬伤!”陈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得用‘牙科粘合剂’的法子!”
他想起了带来的物资。
“快!把那几桶‘糯米灰浆’搬过来!那是修皇陵封土用的配方,糯米汁熬的,加了鸡蛋清和明矾,还有石灰,那是速凝的!还有那个……我让你带来的‘速干胶’——那是高纯度藤壶胶!”
几个工匠在陈越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地把大桶搬过来。
“把棉被撕碎了!还有这些草席!衣服!统统扔进去拌!”陈越也不管什么官体了,把袖子一撸,“这是做‘复合材料’!棉被就是筋,灰浆就是骨!给我揉!”
几个人跳进那个充满粘液和灰浆的大木桶里,像踩葡萄一样疯狂踩踏,将那些纤维和胶质混合在一起,变成一团黏糊糊、极其沉重、且韧性极强的“超级面团”。
“听我口令!一、二、三!上!”
七八个大汉,抬着这团几百斤重的“填料”,像是抬着一块巨石。
陈越和赵雪也在其中。两人肩膀挨着肩膀,手臂碰着手臂,在那一刻,他们没有身份的差别,只有共同求生的意志。
“嘿——!!!”
众人怒吼一声,顶着那恐怖的水压,把那团填料狠狠地塞进了那个巨大的破洞里。
“噗呲!”
填料被挤压进缝隙,藤壶胶那种遇水即粘的特性瞬间发挥作用,糯米灰浆在压力下开始迅速凝固。
水流猛地一滞。
“顶木!上顶木!”
几根粗大的圆木被早已准备好的工匠扛过来,一头顶住填料,一头顶在底舱的横梁和龙骨上。
“咚!咚!咚!”
大锤挥舞,楔子打进。
终于,那狂暴的水柱变成了几缕无力的细流。填料在水压和支撑力的双重作用下,像是一个完美的补丁,死死地焊在了船身上。
“呼……”
陈越脱力般地瘫坐在脏水里,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赵雪。
赵雪也瘫坐着,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那个不再喷水的洞口,突然转头看向陈越,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灿烂却又狼狈的笑容。
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比任何金银珠宝都要耀眼。
陈越伸手,紧紧握住了她满是灰浆和血迹的手。
这一刻,他们是战友,是共生死的伙伴。
然而,老天爷并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轰隆!!!”
一声比刚才还要巨大的撞击声传来。
这一次,整艘船都被顶得往上一跳!底舱的龙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像是马上就要折断!
刚堵住的洞口周围,木板开始出现了新的裂纹。
……
陈越被震得翻了个身,脑袋磕在柱子上,嗡嗡直响。
但他顾不上疼,猛地扑到船底板上,把耳朵贴上去。
“咚。咚。咚。”
那个声音又来了。
沉闷,有力,带着某种令人窒息的节奏感。每一次撞击,都在船体结构上制造出巨大的应力波。
那绝对不是人力的凿击,也不是自然的水流。
那是活物。巨大的活物。
“下面……有什么东西……”赵雪扶着墙壁,脸色惨白,“在顶我们!”
陈越抬起头,眼神中透着一股惊恐的明悟。
在这个季节,微山湖的水位高,风浪大,但这东西能在深水区,精准地对着龙骨同一个位置反复撞击,且力道大到能撼动几千石的大船。
这不是普通的野兽。
“巨鼋(yuan)!”
陈越脑海中瞬间闪过《南洋异物志》最后几页那个恐怖的插图。
那是一种生活在深海或者大泽深处的巨型鳖类,背甲厚如岩石,力大无穷。图注上写着:“背嵌金铁,头覆青铜,乃水中攻城之兽。”
这是被人改造过的生物兵器!
它的背上,一定被人铆接了金属的撞角或者装甲,专门用来从水下破坏船只!这是水下的坦克!
如果不干掉它,就算把甲板上的水鬼杀光了,这船也得沉。
“常规武器没用……”陈越看着手里那把只能防身的短刀,“水下阻力太大,弩箭射不透它的壳。得用……得用炸药!”
“炸药?船上有火药桶!”赵雪指了指上面的武备库。
“不行!黑火药在水下没法点火!而且没有密封,一沾水就废了!”陈越立刻否决,“就算做了防水引信,威力也不够,水压会抵消大半爆炸力。”
必须有一种……能够在水下引发剧烈反应,靠体积膨胀产生冲击波的东西。
陈越的目光疯狂地在底舱扫视。
烂木头、麻袋、咸菜缸……
他的目光突然定格在角落里那几十个铁皮桶上。
那是为了去南方开牙膏厂,特意采购的、作为高档干燥剂和生产辅料的——生石灰块。
纯度极高,全是白灰窑里刚烧出来不久的优质货,为了防潮,特意装在密封的铁桶里。
足足有五百斤。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陈越脑海中炸开。
生石灰+水=氢氧化钙+大量的热。
如果在开放空间,这就是煮鸡蛋的热水。
但如果……是在一个绝对密闭的、坚固的铁桶里呢?
如果在极短的时间内,让大量的水进入铁桶,与高纯度生石灰反应,瞬间产生的高温会让水沸腾汽化。
水变成水蒸气,体积会膨胀1700倍!
这股巨大的膨胀力被铁桶束缚,瞬间的压强会达到几十个大气压!
然后——铁桶爆炸!
这不是化学爆炸,这是物理爆炸!是高压锅爆炸原理的放大版!在水下,这就是深水炸弹!
“赵雪!叫人!把那些铁桶搬过来!”陈越吼道,眼睛里全是血丝。
“你想干什么?”
“我要给这只大王八……蒸个桑拿!”
……
“把所有的生石灰都倒进这三个最大的铁桶里!塞满!哪怕用脚踩也要踩实了!”
陈越一边指挥,一边发疯似的在另外一个空桶盖上钻孔。
他找来一根最粗的空心竹管,插进孔里,作为导水管。管口用油纸和蜂蜡封住,连着一根绳子。
“这就是引信!”陈越向那些看傻了的工匠解释,“这根绳子一拉,油纸破,水灌进去,生石灰喝饱了水就会发热,然后……轰!”
“能行吗大人?这不是拿石头砸石头吗?”一个老木匠手都在抖。
“石头不会炸,但这玩意儿会!”陈越一边用铁丝和铆钉死死封住桶盖,确保一丝缝隙都不留,一边咬着牙说,“相信我!这是‘气’的力量!比火药还猛!”
十分钟。
那是生死时速的十分钟。船底的撞击声越来越急,木板已经发出了断裂的哀鸣。
三个沉重无比的“蒸汽水雷”做好了。每个桶里都装满了生石灰,外面还缠上了从锚链上拆下来的粗铁链——这既是配重,也是为了增加爆炸时的破片杀伤力。
陈越指挥水手们抱着其中一个,冲上了甲板。
此刻的甲板,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大部分水鬼被石灰粉烧得失去了战斗力,被护卫们补刀砍杀。
张猛浑身是血,提着斧子,像个血葫芦一样站在船舷边。他虽然勇猛,但也受了伤,大腿上被撕掉了一块肉。
“张猛!”陈越大喊一声。
张猛回头,看到陈越抱着个铁桶,一脸的杀气。
“大人!您这是……”
“水下那东西还在撞!必须干掉它!”陈越把铁桶重重放在甲板上,“敢不敢再下一次水?把这个送到它嘴边去?”
张猛看了一眼那漆黑的水面,又看了看陈越。
“这玩意儿真能炸死它?”
“能!我拿脑袋担保!”陈越直视着他的眼睛,“但必须贴身!得塞到它龟壳下面的肚子那里!拔了塞子就跑!只有大概十息的时间,水灌进去,热起来,就会炸!跑慢了,你就跟它一块儿熟了!”
张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嘿!够劲!只要能弄死这孙子,俺这身肉煮了也就煮了!反正也是烂命一条!”
他二话不说,拿起那捆绳子,把铁桶死死绑在自己腰上。他拒绝了呼吸管,因为那个太碍事,会影响速度。
“大人!您保重!”
张猛深吸一口气,那是他能吸入的最后一口空气。
他抱起铁桶,纵身一跃。
“噗通!”
水花四溅。黑色的湖水瞬间吞没了这個壮汉的身影。
……
入水后的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陈越趴在栏杆上,死死盯着那个泛着气泡的水面。此刻的心情极为紧张,他的指甲抠进了湿透的木头里,抠出了血。
赵雪也跑了上来,站在他身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一……二……三……”
陈越在心里默数。
船底的撞击声还在继续。咚,咚,咚。那个怪物还在肆虐。
十息。
二十息。
水面依旧平静,除了雨点的涟漪,没有任何动静。
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被水鬼缠住了?是不是铁桶太重沉不下去了?
陈越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流。
三十息。
这是正常人在水下剧烈运动的极限了!
“张猛……”陈越的声音哽咽了。
就在这时。
“咚……咔嚓!”
船底传来最后一声撞击,但这声撞击似乎被什么东西打断了。
紧接着。
“哗啦——!”
船舷一侧,距离船身大概十米远的地方,水面猛地翻涌起来。
一个黑影破水而出!
那是张猛!
他脸憋成了紫色,眼睛暴突,大口喘着气,手脚并用地划着水,像是被鲨鱼追赶的飞鱼一样,拼了老命往船边的绳梯上游。
“快!拉我!要炸了!!!”他嘶吼着,声音都破了音。
几个护卫眼疾手快,扔下绳索,七手八脚地把张猛往上拽。
就在张猛的双脚刚刚离开水面的一瞬间。
“咕嘟——咕嘟——”
水底下传来一阵巨大的、沉闷的气泡声,就像是一锅煮沸了的粥。
紧接着。
“轰————!!!”
一声根本无法形容的巨响。
那不像是火药的清脆爆炸,而像是大地在深处打了个闷雷,又像是海底火山的喷发。
整艘几千石的巨型楼船,被一股来自水底的、无可匹敌的巨大推力,狠狠地向上抛起!船尾高高翘起,几乎离开了水面,然后又重重拍落,激起几丈高的浪花。
甲板上所有人都被震飞了,摔得七荤八素。
而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奇观。
一个直径足有五丈的巨大白色水包,猛地拱了起来,晶莹剔透,然后瞬间炸裂!
一道混合着白色高压蒸汽、滚烫沸水、还有无数黑红色血肉碎块、龟甲碎片的白色气柱,咆哮着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那场面,宛如一条白龙出水!
高温蒸汽在冷空气中迅速扩散,化作漫天的大雾和滚烫的热雨,洒落在甲板上,烫得人嗷嗷直叫。
“嗷——呜——”
紧接着,是一声凄厉至极的兽吼,那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从水底传来,那是巨兽肺部和内脏被瞬间的高压蒸汽煮熟、炸裂时的哀鸣。
湖水瞬间被染红了。
大片大片的血水翻涌上来,像是喷泉一样。
片刻后。
一个足有磨盘大小的、庞大的黑影慢慢浮上了水面。
那是一只巨大的鼋。
但此刻,它那坚硬如铁的背甲已经从中间彻底炸裂开来,像是一朵盛开的、血肉模糊的花。里面半机械的齿轮结构和内脏搅和在一起,肠子流了一地。
而在它的脑袋上,插着半个变形的生石灰铁桶片。
“死了……”
张猛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个恐怖的尸体,傻笑着,“大人……咱们把龙王爷的坐骑给炸了……真的炸了……”
……
黎明。
大雾散去,微山湖上露出了一抹血色的朝阳,照在满目疮痍的甲板上。
几十具水鬼的尸体被清理出来,堆在船头。它们身上的白色粉末已经被湖水冲刷得斑驳陆离,露出了下面惨白扭曲的肉体。
陈越没有去庆祝胜利。他脸色苍白,走到一具保存还算完好的水鬼尸体旁蹲下。
他想搞清楚这些东西到底是哪来的。
把短刀换成了极为锋利的手术刀,轻轻划开了水鬼的嘴。
果然,没有舌头。是被整齐地割掉的,伤口愈合得很好,说明割了很多年了。
他划开那个所谓的“鳃”。
里面并没有真正的鱼鳃结构,而是一种像是某种鱼鳔或者滤膜的人造组织,用粗糙的丝线缝合在颈动脉上。
“这是手术。”陈越低声说道,心中发寒,“极其残忍、但技术高超的活体改造手术。这是要把人变成两栖动物。”
“撕拉——”
他撕开尸体身上湿漉漉、如同鱼皮般的黑色紧身水靠。
胸口那一块皮肤因为长期泡水而发皱发白。但在那皮下,有一个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可辨的刺青。
那不是“日月眼”的图腾。
那是一行用大明军队特有的、防止尸体难辨的“簪花小楷”刺上去的编号和籍贯:
【永乐十八年·前营斥候·徐州卫·李二牛】。
“永乐十八年……”陈越的手指停在了那行字上,瞳孔地震。
永乐十八年,那是六十多年前!
这个人看起来顶多三十岁!怎么可能是永乐年的兵?
“这是……”
身后传来一声颤抖的、像是破风箱一样的哭声。
陈越回头。
那个一直躲在底舱、名叫王三的王府随船老兵,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上来。他是个独臂人,那是当年在海上丢的。他一直疯疯癫癫,说哥哥没死,哥哥在海里等他。
此刻,这个老兵扑通一声跪在那具尸体前,那只独手颤巍巍地摸着那个刺青。
“二牛……这是二牛啊……”
王三老泪纵横,哭得撕心裂肺,“他是我哥那一伍里最小的兵啊!当年……当年那场大雾,船队走散了……他们那条船发信号说遇到了神仙……然后就没了……”
他指着尸体那张年轻得诡异、却已经没有了人样的脸:“他没变……六十年了,他一点都没变……还是那张娃娃脸……可是……可是怎么变成了怪物啊!”
陈越只觉得一股比湖水还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全身。
这不仅仅是改造。
这是……时间停滞?还是克隆?或者是某种保持青春但丧失人性的邪术?
那个“日月眼”组织,究竟在南洋的深海里,搞出了什么逆天的东西?
他们捕获了大明的士兵,把他们当成了小白鼠,在这六十年里,不断地试验、改造,制造出了这群不老不死、不人不知的怪物。
然后,在这个时候,把他们放回来,攻击他们的故土,杀害他们的后人。
这是何等的恶毒!何等的亵渎!
“把尸体都烧了。”陈越站起身,声音不再是恐惧,而是充满了复仇的怒火,“把骨灰带上。咱们去江南。”
他抬头看着南方初升的太阳,眼神一点一点锐利起来。
“王老伯,你哥没死。我们会找到他。然后,把那个把他们变成鬼的杂种,碎尸万段!”
大船重新起航,破开血染的湖水。
只是这一次,船上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护卫、工匠还是伙计,他们的眼神都变了。那不再是做生意的眼神,那是战士的眼神。
因为他们知道,这一趟江南之行,不再是为了钱。
是为了那些还没回家的亡灵。(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